来一碗“运盖”

伯劳公GM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上小学和中学阶段，那时我所生活的老川南酒城泸州市的大街小巷有很多卖熟面条的面馆。

面馆卖的全是本地生产的一种掺有食用碱制作而成的味道特殊的“水叶子面”。这种面条的传统制作工艺很古老，少说有两、三百年的历史。

在这些面馆门口通常会放一板小黑板或者木板为招牌，上面写着“供应：荤丐、素丐”。什么意思呢，这是本地的习惯写法，把“面”写成“丐”。我小时候也对这个面字的写法感到奇怪。

荤丐就是有肉的，有炸酱面和三鲜面两种；素丐就是没有肉的面。还有一种介乎于这两者之间的清汤面。

在计划经济时代，关系到吃饭问题就涉及国计民生，既便是小街深巷中的小面馆都没有私人经营的，都是集体企业，统归市里饮食服务公司管理。

没有同业竞争，没有改革动力，一切墨守陈规。店员都是领固定工资，没有奖金。面条卖得多卖得少与服务人员的收入不挂钩，服务态度好不好取决于服务人员当天的心情。

就经营品种来说，二十多年里面条品种就只有那几样，少数大面馆后来只增加了鳝鱼面。

我读初中时，学校分来了一个年轻的胡老师，二十五、六岁，重庆市人。父母都是大工厂的工人。他本人毕业于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外语系。

胡老师中等个，年轻的脸上有点胳腮胡子，体格健壮，性格开朗，爱好运动。篮球打得好，在教工队中打主力，经常与学生队比赛。乒乓球也打得不错。 二胡拉得好，时而悠扬动听，时而如泣如诉。

那时老师们在文革初期中被视为“臭老九”，一个个被斗得灰头土脸。停课数年虽然复了课，重新走上讲台，但精神状态是老气横秋。胡老师那几个年轻老师的到来，才稍稍打破了一点教师队伍一潭死水般的沉闷气氛。

那时我是学校乒乓球队的队员，晚上住在住校，不是自夸全校我打得最好。胡老师一个单身汉早晚常约我一起打乒乓球，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他也喜欢热闹，那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的单身宿舍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晚饭后我们事先约好了一起打球，结果他没有来。我们几个同学就去他宿舍叫他。只见房门紧闭，就轻敲了几下门。奇怪没有应答。稍后又用了点劲敲门，才听到里面答应了一声。

进门以后他说不好意思忘了有约。还解释说他在收听国外电台的英语广播，用了耳塞才没听到有人喊。

他说，要说好外语全靠听，如果不常听，就没法进步反而会退化。国内中学又没有外语交流的环境，于是就用收音机听外国电台进行学习。

他说得很坦然，这倒把我们几个吓了一跳。这收听外国台与收听敌台有多大差别呢？万一遇到那种心术不正的人……啊去那个了，怎么得了！

胡老师看出了我们的担心。他说在大学读书时凡外语系的学生大多数长期都收听外台的外语广播。只是悄悄听，而且不要去乱说就行了。

那个年代的中学，“读书无用论”充斥校园。学生们普遍认为毕业后反正都是“上山下乡”当农民，学习好不好都是一回事，努力求学的人不多。

学校和老师对学生也没有学习成绩方面的要求。一学期一会儿到乡下学农，就是帮助生产队干点农活；一会儿学工，到工厂去摸摸铁锤；一会儿学军，由军代表来教齐步、正步走…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课时就不多了。

那时还在“文革”之中，有些学生不尊重老师，批判孔老二提倡的“师道尊严”；上课不仅不听讲，时而违反课堂秩序。有一回一个数学老师上课批评了一个扰乱课堂秩序的刺头学生，那个学生当面就与老师大闹起来。还说老师在课堂上贩卖封、资、修的东西。校方只能是息事宁人，不了了之。因此多数老师把上课当工作应付，我讲我的，想听你就听，不想听随你的便，铃声一响我就走人。

说是学校竟没有一丝努力学习的氛围。

正因为如此，我对胡老师刮目相看。他对学生十分坦诚，尤其是甘冒风险都要坚持学习，默默地提高自己的专业技能。充满勇气、不随波逐流和坚持理想的精神令我十分敬佩，。对我人生的启迪作用很大。

他曾经多次对我说，眼光要放远些，要珍惜自己最宝贵的青春时光，多看书，多学知识……不要只看到眼前这些人这些事，书到用时方恨少。

有一回打完乒乓球就和胡老师在一起闲聊时，他说你们泸州这个地方有点怪哟！街上面馆门口到处都写着“荤丐、素丐”，全川绝无仅有。

他说他问过本校的一个语文老师这个问题，那老师说面馆用的应是“丏”字，与面字同音，是个生僻字，写起来也别扭。很多面馆的人常常把这个字成了“丐”字了。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个字，就不得而知了。

一些地方的怪异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现象当地人是感觉不到的，而一些观察力较强的外地人却能很快察觉到。胡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次在泸州市西门看到一家面馆的招牌上把“荤面”写成“晕丐”，差点笑掉下巴。

他假装不明白，走进店里对下面师傅说：“师傅，给我来一碗‘运盖’。”

“运盖”？下面师傅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同志，你要啥子吔？”

那个年代进店不能喊老板，老板是剥削阶级。这绝对是贬意的称谓。店家对客人也不能叫先生，先生多半成份不好，如账房先生，算命先生。你得喊“同志”。

“给我来一碗运盖”。

“啥子运盖哟？没听斗说过。我们只卖面。”师傅说。

胡老师说：“你那门口板板上不是写着供应运盖嘛？”

师傅说：“那是写的荤面”。

“那两个字，一个是晕车的晕，一个是乞丐的丐噻。”胡老师笑着说。

店里有个年轻的女服务员闻声跑来，她盯着招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嘴里念念有词：“运盖？没听斗谈过”。

下面那个师傅可能不识字，此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我做面馆将近三十年了，这个面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写哩噻？啷格就整错了呢？……”

……

胡老师演讲得绘声绘色，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改革开放后，各个方面的资料书籍多了，阅读让我弄清了泸州把面用成“丏”字的历史渊源。

明代早期，泸州是朝廷控制的西南边关重地，周边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汉族官府与少数民族冲突不断，局势不稳。朝廷决定从陕西调凶悍的秦兵镇守蜀南，开始了明代的屯兵移民。

因为陕西人掌握了泸州守备大权，后来从陕西迁移过来的人口越来越多。长江边的蓝田古镇，就是以陕西蓝田地方人为主，他们用家乡的地名为新的家园取了地名。

在蓝田长江对岸的瓦窑坝当时屯兵大多为陕西瓦窑堡人，所以取名瓦窑坝。

从明代起一直到清代“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潮后，泸州这个地方来自于广东、福建的人很多，但陕西人和陕西文化在泸州一带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陕西有条河叫沔水，是汉水的上游。大多数陕西人对“丏”这个字非常熟悉。古代的“面”这个字在陕西就写成“麪”字，现在字典上都能查到。

由于这个字笔划多，书写困难，民间为了方便就将其简化了，用“丏”字取而代之。反正读音一样，且为原字的部分，大家都认识。久而久之就被社会认可了。

这个字的用法随陕西移民带到了泸州，并且广泛运用，代代相传。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丏字在泸州的怪异用法，背后竟然藏着几百年历史和文化的演变玄机。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个写法彻底淡出历史。但关于它的有趣往事却深深地埋藏于我的脑海之中。

中学毕业后我就下乡当“知青”了。打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胡老师。后来听一位同学说胡老师调回重庆去了。十几年后一位知情的同学告诉我，胡老师因精通多门外语，回重庆后不再任教，在外事部门工作。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闯出一片大好前程。认真对待生活的人，生活不会辜负你。这应了一句古训“天道酬勤”！

【END】

伯劳公文

2024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