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与三个女人(短篇小说)

田野白云

作者/孙文汉图片/网络配音/美篇编辑/李瑞芬 　　( 1 ) 老吴在环卫队上班已经五年了，责任路段调整过多少次，也记不清了。特别是六十五岁这年，他的责任路段有一截儿叫“断头路”，这个“断”字很是让他闹心。他觉着“断”字与他下岗相互联系，有断绝他工作门路的意思。这些时，每当想起这桩事儿，就像嗓子里卡了鱼刺一样的不舒服。 所谓的“断头路”，是一段二百米长的八车道待开发延伸的柏油路，西南角是人口稠密的住宅区，东南角是地铁站和汽运公交站。两站的顶头一条有不足五十米的小胡同，是众多上下班人们坐公交乘地铁步行的必经之路，也是张贴出租房屋小广告的重灾区。 老吴每天在小胡同里都要揭两三次小广告。贴广告的职业者和他形成了差时作业。他揭下，他贴上。他又揭，他又贴。各自为了挣一口饭，天天拉锯，耗得都没了脾气。老吴每次总是耐心地把一张张小广告揭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整得好像一本书。 天天如此的默默操作，心中引起了一种幻觉；他觉得手中一叠叠小广告上的“房屋出租”四个字慢慢地变成了“老吴往事”，一行行的小字在诉说着自己曲曲折折的人生历史。 五十年代末，他出生在河北张家囗坝上的一个农民家庭。那时，家中兄妹多，光景差，刚读完小学就开始劳动了，队长经常安排他给大木匠当帮工，后来成了小木匠。七十年代参了军，参加了对越反击战。在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时，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把他的右耳朵扯下一个豁囗。他不顾滴着鲜血的耳朵，立即卧倒，迅速地观察着敌情。凭着果感的判断，子弹是在河边一个洗衣服的越南妇女打过来的。当他向那妇女的方向打出两发子弹实行火力侦察时，那个女人马上从竹筐中拿出手枪向他边射击边逃跑。他瞄准那个女人奔跑的双腿，用冲锋枪扫去一梭子子弹，给她的左大腿上打了一个穿膛眼儿。她成了他的俘虏。 他从未想过，青春人生的开始，第一次与女性碰撞，竟然在异国他乡，种族不同，而且是各为其家国的仇敌关系，用脑袋做抵押，用枪子对话。 回国后，战友们调侃说，他的仗打得浪漫；你扯我右耳一个豁，我钻你左腿一个眼儿。你坏我的风水，我咬你的大腿…… 他说；“埋汰人吧！明明一个越南娘们儿要我的脑袋开花，却被你们搞成了什么浪漫，轻翘死了！” 还是那场战争，把他又与另一个女人联系在了一起。 ( 2 ) 老吴退伍还乡后，又拿起了木工家具，并拜师深造，进入到了装潢工行例。那时，正值旧县城崛起时期，他成了很有名气的吴师傅，还有不少人背地里称他豁耳子师傅。 他娶回的媳妇秀珠和双胞胎儿子是他原来的亲密战友王三柱的媳妇和儿子。三柱在老山反击越寇时，身负重伤，气如游丝时嘱托他；“你若活着回去，养活你秀珠嫂子娘仨的担子，要替哥担起来！” 直到一个点了头，一个才瞑了目。 当时，秀珠感激万分，含泪掏心掏肺:“他小吴叔，你看看这三张嘴，两小的以后都是要大钱的主，你是自找受大罪呀！嫂子不是让你受一辈子委屈吗？” 他摆摆手:“那囗子的命都贡献给祖国了，我还说啥！” 从此，一家四口。小哥俩读书，小吴子装潢做工，秀珠管家种地，开始了家庭大跃进。其中，有一个刚性发展项目；就是两人再要一个共同的孩子。 实现这项目标，对于秀珠来说，并非难事。肚子只鼓了几个月，就像从毛口袋中倒西瓜一样，一忽隆通，倒出个小愣头青来。秀珠是啼笑皆非，本来有十二个心思想生个花呀叶的，对这个愣头青的届时光临真心是不待见。小吴子却高兴地又挨着哥俩的顺序给小小排行为三虎。秀珠说:“你还乐！看你有多大能耐养这三个虎，等你有哭的那一天哩。”他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话来:“有人我就腰杆硬，一个也饿不着，我会乐一辈子！” 虽然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但真正操作起来就不是那样简单了。三个孩子吃喝拉撒睡，一齐念书消费。大虎二虎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三虎在后边一路紧追读初中。连续的大跃进，小吴成了老吴，秀珠也半老徐娘有过而不及。常年的劳作，俩口子就像病人背麻袋，顾得喘气不顾得哼哼，一直把大虎二虎供出了高中毕业。秀珠对俩儿子说:“跟你爹干吧！你爹虽没文凭，但那技术绝对是中专以上水平，学好养家糊口也不会犯难。”老吴一听，拍着大腿，“啊”地一声感叹:“我老婆这平平常常的家常话还真有点儿门道呀！”秀珠的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本来想让两个儿子继续上学深造而无能为力的他，茅塞顿开。他在这次家庭会上当下延伸出了一项新举措，给俩儿子报名念成人夜大建筑专业，主攻木工系，边干活边学习。庄户人的话叫搂草打兔子-一捎带脚儿。自学成才，一举两得。从此，又开始了家庭两代人的大跃进。一家人的生活节奏是风生水起，日新月异，一路凯歌。 　　 ( 3 )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吴师傅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那年，父子仨人在给县城一家居民装修楼房施工中，不慎将右手的四指和小拇指被电锯各带飞了一节，血肉模糊的手把两个儿子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他住了两星期医院。当二虎把两截被打掉的手指递到他面前时，他哈哈大笑；“奶奶的，扔垃圾桶去！抗越反击战老子都沒丢了命，沒曾想在这小牛蹄窝里损坏了零件儿，打了一辈鹰反被鹰啄瞎了眼！” 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 二年间，他挎着一只残手，边养伤边指导着两个儿子做工，总算大体甩脱了伤痛的折磨。他与两个儿子商量:“儿啊，爹有这次工伤，算是看透了咱们单打独斗的被动性，就是把头锯掉半个，也得自己担着。你俩正年轻，爹想带你们去大建筑公司干，凭你们的大专文凭，既能有出息，也能得到工作保险保障。” 两个儿子心情激奋，非常同意他的意见。父子仨凭着实力，轻松地进入了一家北京市建工集团，一头扎下去就是十余年。大虎成了木工工程队助理工程师，二虎成了木工工程队经理，都是杠杠的编内员工。从农村走出来的小哥俩，原先的泥饭碗也加足了钢筋。老吴在岗前也挣得了“半瓶醋”的养老保险，就这样下岗了。那年，老吴六十岁，又开始了环卫工职业。那是人生中他在北京的第二份职业。沿路段捡垃圾，扫马路，是他每天的作业项目。这份工作对于他这个曾驰骋沙场的老兵来说，也不过是吃饱了饭遛遛腿儿的活计而已。但是，他无奈，也无力抗拒大浪淘沙的无情。认可吧！吊八钱的驴儿，没价值了，就当自己是个唱戏打把子的材地吧！什么余热、奉献、老树、晚霞，这些字眼儿在老吴这个老兵耳朵里一点儿也不想接受。但是，人一但到了这种地步，只好无奈地顺着命运走了。 但是，静下心来想，他一生中也有最大的一份满足；那就是遇到了好老婆秀珠，养大成人了三个儿子。一生过河脱鞋，上山打柴，养家糊囗。年年月月的勤劳日子，让自己生活充实，心态乐观，赢得了家庭兴旺，儿孙满堂，还落得了一个强健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是乐了一辈子。够了。该鸣锣收兵了。老家那个独自守窝的秀珠老太也够意思了。 老吴边想着，边一张张地揭着小胡同墙上的租房小广告。偶尔，又把轮到手下的一份特殊小广告留下；那份小广告的与众不同是毛笔手写，纸张是废旧书纸或旧报纸，而不是像其他人家的用清一色的复印纸打印的复印件。也正是因为日复一日的他对这份小广告的手下留情，无意中认识了一位北京女人。 ( 4 ) 一天，老吴正在胡同中挨个揭小广告，忽然在身边过往的人群中传来一位女性的问话声:“大哥，揭广告呢？”他边“嗯嗯”地应答，边转身驻足，见站在对面不高不矮的一位妇女正向他投来和善明媚的目光。她看着他手里的小广告说:“这些小广告整好，攒起来能卖废品。”“是的。”老吴边答应，边指着墙上的小广告:“看似密密麻麻，真正扯下来也沒什么份量，攒三四天，也不过一二斤。”那女人点点头。老吴从这位女士纯正甜美的北京囗音和在小胡同的走向断定，她就是断头路西边的居民，更有可能是与小广告有关的人。于是他试探地问:“您有房岀租吗？”她点点头:“有几间。”他指了指墙上的手写小广告问她:“这种小广告是……？”“是我家的。”她又反问他:“大哥，你为啥每次要留下我家的几张广告不揭完呢？”老吴:“手写不比机印，而你用的纸张全是废旧书报纸，总有一定难处吧？我何不饶人一马。”“大哥，你真懂人心！好人呀！谢谢大哥好心照顾！”…… 一场邂逅，两人都未互问名姓。他认识了她就是广告上电话尾号的“0762”北京妹。她在他的路段上每逢远远望去穿桔黄色工装踏三轮车的人就是好心的环卫大哥。 从此，路人们发现；那位穿紫红色棉袄戴米色棉线帽的精精干干的女人不断地和老环卫工在断头路坐马路牙子，倾吐衷肠。 老吴知道了她是一名印刷厂退休工人，叫京琼，一个女儿远在新疆公安系统工作。老伴也是退休工人，三年前被新冠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了他是一名老兵，姓吴。人生像陀螺，老是不停地转转转！还知道了他一月后既将下岗，还想在京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两颗心的碰撞，滚烫的心声互吐，从相知，相信，到相互吸引。 她成了他心中的京妹。他成了她心中的老吴哥。 也正是因为老吴向京妹吐露了还想在京找一份职业这一信息，她暗暗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想法；她要顺水推舟，给他找一份职业，把这位好心大哥留在身边。 ( 5 ) 给老吴找工作的事儿，对于这位北京土生土长而甚有人缘的京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她经过与小区物业联系，轻而易举地给老吴安排了一份种植大棚蔬菜的工作，要求绿色环保无公害管理，专供小区消费。 随着春暖花开，小区的蔬菜大棚马上活了起来。一样样的蔬菜依批次地下种，依批次地长大。老吴起早贪黑地侍弄着。京妹也一改马路遛弯锻炼，每天来大棚帮老吴浇水、追肥、锄草。然后又把青翠欲滴的黄瓜、透着玛瑙红的西红柿、身材苗条的架豆、带着泥土的五寸人参红萝卜、半里飘香的香菜等成熟品种采摘收获，用电车运送到小区门囗，待居民们争相购买一空。 万家灯火的时候，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劳动，随着菜屋里一阵盆瓢锅碗交响后，勤快利索的京妹，在饭桌摆上了红白相间的凉拌蔬菜、香辣萝卜丝、热炒架豆角，再配上一小碟花生米和小咸菜。老吴与京妹喝着小酒，推杯换盏，小屋中不断传出欢乐的笑声。 老吴和京妹就是这样，每天劳动着，收获着，快乐着。 时光荏苒。转眼五个月过去了。他们卖完了最后的一批菜。老吴开了水闸，要给几畦出腿儿不久的小葱灌足过冬水，做着来年的准备。他蹲在地埂上，面对暖洋洋的阳光，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边看着悠悠地流入菜畦中的水，头脑中在不断地回味着几个月的成就感。 他正觉着心里美滋滋的时候，突然，眼前出现了四只大脚。抬头一看，是老婆秀珠和老儿子三虎。他愣怔了一下:“咋你娘俩来了？”秀珠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来抓犯罪嫌疑人！”老吴咂了咂嘴:“你可玩大了！”。秀珠一阵大笑，手指顶上了他的脑门儿:“老东西，以为我找不见你了是吗？我的三个儿就是监视你的三个特务。回家！” 他迟愣了一会儿，唯唯喏喏地嘣出一句话来:“挣两棺材再说。”“棺材铺里有的是，回去仅你挑！回家！”秀珠紧叮着说。 继尔，她的眼睛盯向了老吴的那只豁牙耳朵，:“一辈子败在了野女人手上，临死啦还刮野鬼！回家！”“我给越南女人腿上钻过一个眼儿，还抓了她俘虏，咋我就败在野女人手上了？”老吴有些不服气儿。“人家的枪孑是要你的命，沒成。你的枪子是亲了亲人家的肉，没事儿。傻帽儿！一辈子心慈手软！”“哪你呢？”老吴还不服气儿。“当年，我不是给了你两句软话，滴了两点儿泪就拿下了你！傻帽儿！哪是刘备哭荆州，攻心计！明白不？你个老东西！”秀珠又紧接着:“北京这个娘们儿，”秀珠指着大棚:“不是你心软，给她留下了几张小广告，她又给了你几句好话，你就腿软了，不走了。我沒冤枉你吧！”秀珠的话像连珠炮，一直攻得老吴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儿，他又拙嘴笨舌地嘣出一句话来:“照你这样说，我一辈子就败在了三个野女人手下？”“我除外！你个老东西！我不是野女人！我是你老婆！” “ 回家！” 迟愣了半天，老吴逼出一句话来:“奶奶的！活了一辈子男人，咋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