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 楚建民投胎记

1965老青年

世说新语 楚建民投胎记

楚建民六十六岁，阎王没叫，自己就去了，虽然算不上夭亡，但是楚建民自己觉得很没面子。首先呢，虽然每天都吃各种添加剂各种塑料微颗粒，虽然每天都吃各种残留农药各种有害菌，虽然每次生病都会被人为的过度治疗，但是楚建民觉得，当了半辈子车床工的身体，就是现在搬个百十斤的件儿，也不在话下，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真对不起这些年的劳动锻炼，现在再想一想抽屉里扎成捆的获奖证书，觉得“劳动模范”这几个字，还真的和身体健康没什么实质性关系。

二十多年在车间主任和班组员工之间，上下说话都有分量的楚建民，一点也没有带班长身上应有的小官架儿。几十年来，领导几乎从来没熊过他，员工更没人随便不听他的话，他把都认为很复杂的上下关系，处理得简单到不用处理。这次是到阎罗殿报到，是和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楚建民心想，无非是原来不太熟悉而已，还不至于像段子手们说的那样，又是送礼又是行贿的，不然的话还给打个小灾儿。所以楚建民离开家的时候，兜里只装了工友邻居给焚化的一点零钱，连大额的冥币也没装，大摇大摆的就跟着一帮子报道的，走进阎罗殿的行政大厅。

一进门先抽号，楚建民抽了个三十八号。从来不在乎什么吉祥数的老楚，心里动了一下，暗想今天运气错不了，就心安理得地在第一个窗口，排队等候办理。

等到离窗口近了，老楚看清这是落户的第一步：基本信息采集处。队伍有条不紊的往前走，不一会的功夫，就排到了老楚。里面坐着的是一个女办事员，脸上画着浓妆看不出年龄。女办事员头都没抬：身份证。老楚一怔：身份证？这个也能带来？办事员眼睛一瞪：孩子们没给你烧喽？老楚脸一红：我是突然过来的，孩子们在外地打工，明后天才能回家处理我的后事，我的尸身还在殡仪馆存着呢，要不是白无常说这边落户有时间限制，我怎么也得等孩子们回来送一程再过来呀，再说了，我听说现在身份证不让烧了，销户口的时候人家回收销毁。办事员眼睛又一瞪：回收后剪下一个角销毁，信息不就到你手里了吗？别废话，没有身份证落不了户，下一位！

楚建民愣在那里。他一辈子也没有挨过这种呛，一下子就觉得肺管子要炸裂。正要发作，身后一个看起来是领导模样的人，咳嗽两声说：哎呀你这个小美女，事是死的鬼是活的嘛，你这样，你先用全息相机给他建个基本档案，等过几天他身份证讯息过来了，再补充完整不就得了，做工作不能这样做，要灵活机动嘛。办事员正要把眼睛再瞪大一些，推推眼镜仔细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声冲老楚说到：好了好了，不要耽误工作，你往前站一下，眨眨眼，笑笑，张张嘴，再眨眨眼，好了，给你的手续。没等楚建民回过神来，两张标着地府办公专用的纸从里面扔出来。

楚建民感激地回头冲帮腔的点头微笑，拿起纸向下一个窗口走去。回过头的一刹那，他猛然想起，这不是消防的那个队长王全安吗！他也过来了？这小子官不大威不小，那年扯着轮式灭火器不够数这点小事，没少给厂里出难题，又是停工又是封车间，折腾了半个月，据说厂长送礼送得直嘬牙花子。你说一个车间就是两台车床一台机床，其他的都是加工件儿和铁板槽钢钢筋这些原料，所有设备线路都是地下预埋，就是车间顶子上的照明线路，也都是绝缘管线到灯口，哪里来的安全隐患？难不成铁板会自燃？怪不得坊间流行他的段子说：王全安，管安全，一颗章子腰上拴，消防达标不达标，全凭一人说了算。前两年听说有人举报他，被撸下来管后勤了，这是咋了？难不成这下来了还不适应，郁闷成疾？差不多他也就是五十来岁吧，真是世事无常报应来得早啊。

第二个窗口是过去一生善恶大事调查。轮到楚建民时，又遇到了麻烦，刚才的录像，只能显示近十年来的基本信息，从出生到五十六岁期间的讯息无法显示。老楚接受刚才的教训，主动陪着笑脸给里面的办事员解释：我这一辈子，说不上是大善之人，但是我敢保证一辈子没做过恶事，这么说吧，小时候抄作业偷橡皮这样的小恶都没有。办事员眼睛一瞪，比刚才那位还要凶：这是关系到你下辈子投胎转世的大是大非问题，就凭你自说自话？你能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如实填写？上级领导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这里？就是要我把关的！老楚一下子没词了，脸涨得通红，一辈子在上级面前没丢过人，在下级面前没失过面儿，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办个手续吗，怎么这么多事？

正要发作，就听后面一声熟悉的咳嗽：哎呀--刘科长，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的，这位老兄来得匆忙，手续有点问题，刚才在那边就是录入了一个基本讯息，所以显示不出来嘛，这是技术问题，不是态度问题，更不是品质问题，看在我的面子上，相信他一回如何？里面被称为“刘科长”的办事员，抬起头来一看，马上笑成了菊花脸：哎吆王队长啊，你的事王主任已经给我打过招呼了，你说你昨天晚上还非要往家跑一趟，留你吃饭你又不吃，怪不好意思的。说着眼睛一瞟，压低声音笑嘻嘻地说：熟人？好的，就按你的标准，上辈子大慈大善零恶迹，初步拟定下辈子投胎官二代。

楚建民一愣，接过里面递出的盖着大红章子的纸片，下意识地冲身后的王全安点头笑了一下，转身向第三个窗口走去。

第三个窗口是投胎转世去向复核，属于把关窗口。巧的是这次王全安倒是排在楚建民前面，两个人前后位紧挨着，不想打招呼都难。老楚红着脸小声打招呼：刚才的事谢谢您，您是？老楚心里觉得，人家王全安不一定认识他一个小小的草民，所以还是按不熟悉处理更好一些。

没想到王全安却是揶揄的口气：你不认得我，我可记得你，那年我查封你们厂子的时候，你是白班的带班长，我去了几回，都是你在现场，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知在心里咒我多少遍早死早托生呢。

“那你还？”楚建民脸更红了，不知道往下怎么接。王全安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想开了，人不能光做减寿的事，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咱俩好歹算是熟人，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呗。老楚心里一动：那你是？“我呀--嗨”，王全安又自嘲地一笑：这不是吗，突然下来不适应，借酒浇愁，没想到他妈的这些年收的酒，里面参杂着好多假酒，口感差不多，咱又是外行，只认牌子和价格，时间长了胃出了问题，早过来几年，唉，还是文化水少，格局小啊，也好，这一篇儿早掀过去，下辈子重新活呗。

楚建民不由得在心里重新审视这个人，一方面，对于他的大彻大悟很敬佩，觉得这个人在位子上的时候，一副小人得志雁过拔毛的丑态，骨子里倒是还有点向善的基因，一方面又暗想，到这里了，还是想走门子花钱消灾买富贵，这人，下辈子也不一定能做个善良人。正胡思乱想着，前面的王全安已经办好了手续，轮到他了。老楚赶忙把手里的纸递进去，又回头冲离开的王全安点了点头。

里面的办事员简单的看了一下说：楚建民，你的全部信息已经录入系统，三个工作日内如果没接到电话，说明你的转世手续没有问题，可以去投胎中心排队投胎了。老楚小心地问：那要是接到电话呢？办事员笑了笑：要是接到电话，说明你今天的信息有对不上号的地方，就得重新录入，不过真要那样，你下辈子做人的可能性基本就没有了。

楚建民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我这一辈子没说过谎没亏过心，今天这事儿，怎么觉得心里不舒坦呢？不如实话实说吧。楚建民刚想说，里面的办事员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下一位。

楚建民心里嘀咕着往大厅外面走，根据手里的明白纸提示，这几天要在阎罗殿行政大厅附近住下，等候最后消息，尽量不要远行。通知上给出的几个住所，有“来生富贵招待所”，听一起出门的报到者悄悄议论，是阎罗的舅子开的，属于官方指定招待所，阵势不大客流却大，价格奇贵还得排队；有“改运宾馆”，据说是行政大厅副主任李主任的小姨子开的，听说有拿钱改运的，都是住这里边，只要选择相应的价位，住进相应的单间，就会有人主动联系你，认真听取诉求并给出相应的答复，保证你是有求必应；还有一个位于街角的连锁酒店“锦程速办”，据说上辈子作恶多端需要多次洗白的，才敢往里住，开店的老板性淦，叫淦大胆，是审核科的美女科长尚云端的老公，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有些其他渠道洗白不了的，只要住进这“锦程速办”，保证你是乌黑变柔白，好运自然来。楚建民心里坦荡兜里没钱，哪能住这些地方，在胡同里随便找了一家小旅社，就住下了，老楚心里想：只要有热水就行，洗个澡方便还能泡脚，干一辈子体力活，别的习惯没养成，条件多么差也得烫脚。

小旅社条件真差，连个便饭也没有，甭说免费三餐了。入住手续办完天色已晚，老楚溜达着上街去填肚子，从小旅社的胡同口往西一走，就是地府最繁华的地方--地府井市场街，各色饭店一应俱全，有豪华大酒楼，有阳间各地名吃，还有在胡同口一停，小喇叭一响就开张的很多小吃车。好多酒楼前车满为患，有很多人开着在阳间一辈子也没坐过的豪车，为争一个车位暗中提速你别我挡，老楚暗想这些人的孩子真糊涂，你老子活着的时候连个电轿儿也没开过，你就敢给他烧个劳斯莱斯？填个肚子还这么费事，上什么酒楼，两套煎饼果子一碗甜沫多舒坦。

老楚耳朵支楞起来溜达着找甜沫摊儿，迎面就碰上了王全安。王全安一脸惊喜跟他打招呼，老楚心里想请他吃个甜沫吧，怎么说人家今天也给咱帮了不小的忙。没想到王全安大方地说：老哥，知道你来得匆忙兜里不富裕，来来来，今天兄弟请客，我们吃顿海鲜大餐。

老楚坚决不干。王全安自嘲道：怎么，打心里还是瞧不上咱？行了，来到这里就不要管上辈子的事了，一切往前看嘛，说不定下辈子咱还有交集。说着往前一伸手，热情地抓住老楚的手，就往四季海鲜大酒楼拽，弄得老楚跟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全安说：等你的冥币到了位，要是咱俩还没成功投胎，你再请我怎么样！老楚只得跟着往里走。

在吧台等了半小时，最后还是没有单间，两人只好在大厅角落里找了个对脸的两人桌。王全安略显无奈地说：活着的时候哪有这种尴尬，都是人家从单间门口等着咱。又觉得这话不妥，随即笑了笑：刚过来兜里钱都冲，开开洋荤呗。老楚笑了：在那边还真是吃不起这玩意儿。王全安一听不由得摊摊手：你看，我这咋还不会说话了呢，忘了你来得匆忙了。老楚说：没事，谢谢你今天帮忙，还得让你破费，谁还能把上辈子的习惯，一下子都掐干净了，你是官场人，说话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很正常。王全安说：老哥呀，你这话不全对，在上级面前，咱也是话到舌尖转三转，只敢捡着顺耳朵的说。

地府的海鲜就是地道。两个人啃着螃蟹剥着龙虾，喝着啤酒，唠着闲嗑，不知不觉两大扎生啤就见了底。王全安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感叹当年喝啤酒，只喝青岛生啤，那可都是冷链车专运，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随即又炫耀地说：龙虾都是剥好了壳，按照活虾的顺序依次摆好端上来，刚开瓶的台子，“哗”往上一浇，现场红焖醉虾，嘿，那叫一个鲜。

楚建民也沾了酒，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懒得去分析王全安的话，哪一句是真事那一句是现场发挥。他觉得王全安也是下台后找不着说话的，好容易有恩于人，对方不好意思表示反感，所以要说个痛快。老楚心下暗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位子上别老是仰着脸，下来不就不别扭了吗？嗨，说就说吧，反正到这里，说下天来也就是过个嘴瘾了。

两个人正要碰杯，老楚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单间里出来。老楚吓了一跳，这不是同一单元的老教授文无骨先生吗？他上个月就来了，怎么还没投胎？

王全安也看见了文无骨，压低声音说：我昨天听刘科长说，这老先生上辈子坏事做得太多，托关系想洗白，办了两次都没办下来，今天这是托到阎王爷的舅子身上了。老楚说：听我爸说，文无骨年轻时是靠整人上位的，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后来听说研究明史挺出名，电视上开过专题讲座的，据说出场费都是七位数，平时在电梯里遇上，都是昂着头看天，在那边都能洗白，怎么来到这边倒需要洗白呢。王全安神秘地一笑：这叫宰肥牛，和我当年查你们厂子是一个路数，谁让你们厂子当时效益那么好呢。

第二天一大早醒了，老楚的头微微有点疼，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有点缕不出头绪。王全安请自己吃饭，到最后也没说出别的意思，看来就是为了痛快痛快嘴，真要是这样，这人还真的不错，人啊，还真是复杂。老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待到第三天天黑，只要是今天一过，明天就可以去投胎了，官不官二代倒无所谓，穷富也无所谓，只要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就是最好的去处。就在这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你好楚先生，接审核中心通知，你的个人资料有点问题，根据最新讯息综合计算，你的投胎去向略有变化，请你查看本周甄别通报。”楚建民急忙打开地府行政大厅的网页，找出每周甄别公示，只见上面很刺眼地写着：经过大数据计算和个人信息审核，以下投胎者存在信息不实等欺瞒现象，为严肃工作纪律彰显地府威严，以下人员剥夺原投胎指标，一律安置西南贫困山区投胎。名单如下：楚建民 吴建民 鲁建民 赵建民 黑建民 蒙建民 晋建民

老楚一看，不由得心下一乐：得，一帮子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