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路上读过的夕阳

山葵

　我爱黎明时分的晨曦，但我更爱一日喧嚣后，落向天边的夕阳。说不太清的这份钟爱，如果硬给自己冠个堂皇的理由——那可能就是夕阳西下时的霞光，是汲取了天上的虹，地上的花，和淬炼了白昼万物的精华后，在被暗夜吞噬前积聚全部力量散发在大地上最蓬勃最有激情的光芒。

幼年时，一束夕阳，是照拂着母亲归来的脚步和交织着我渴盼的眺望目光。成年后，初入职场，居于城乡一隅，整整半年承包整幢单身楼的唯一女性，有信抵达在灯下看友人的书信，无信抵达到旷野与余烬的辉煌倾诉衷肠。现实的探险与青春的追逐，是用一束夕阳来填补和认识孤独，并第一次确信，享受孤独是生命从容的必修课。

退休了，我可以恣意畅往更多的夕阳。渤海湾绚丽的海上夕阳使我为之沉醉；黄山之巅排云亭前磅礴的夕阳与新月一同静静入夜的奇妙情景亦让我如梦如痴；倚栏静候石刹海的夕阳更是轻柔地恍若抚过我的心房……虽然这些夕阳都美的令我动容，但行走路上，传递给我灵魂的悸动并真切地能感知到自己读懂了那刻的夕阳，仅仅只有那么三次。

2019年中东欧之行的最后一站，我们来到布拉格。那天，上午圣维特大教堂内高大的圣殿和炫目的玫瑰花窗已让我对这个童话之城迷恋地心旌摇荡。正午，当走在600多年前的查理大桥时，导游让我们每个人都摸一下30尊圣者之像其中那个带五星的圣约翰雕像，此生便能让你的秘密将永远不会泄露。传说当年圣约翰主教因拒绝向国王泄露皇后忏悔的内容，而被愤怒的国王从查理大桥上扔进了伏尔塔瓦河。这个坚守信仰不畏皇权并至死维护教徒及自身尊严的主教故事，深深打动了我。继续流连于游人如织和云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琴师、画家、舞者及各种手工匠人的桥面上，我被五花八门的弦律、氛围、气味……所淹没。但并未感到丝毫的嘈杂与零乱，反觉一切光，一切声音，一切颜色都那么合宜地贴近这座城市的神秘气息，也包括我。

　逗留在查理大桥的时间够久，已不容我再执着地等候渴盼已久的夕阳出现。离开大桥前，手捧赶早集市买的小画，把我心中对布拉格的注脚一一填补之上。用法语写作的米兰•昆德拉，用德语写作的卡夫卡，满城林立的各种风格的穹顶教堂，还有保存完好的这座中世纪古城——独有的一种忍耐、宽容、轻松的去应对历史重负的精神……

在那个初秋的午后，能够在一座桥上，体味几百年的荣辱兴衰是我最深的感叹。是布拉格别具风貌的魅力，帮我塑造出我心中的伏尔塔瓦河畔收敛自如的落日光芒。做为我留在千塔之城的注脚，愿虔诚的圣者永远守望。

（雕像底座的浮雕还原了当年故事的场景）

（早集市上买的小画）

　2021年，我们姐妹带着老母亲，踏上一列南下的绿皮火车前往广东顺德寻味美食。路过清远，我拍到了四月的夕阳。不知它驻足的是哪片水域，固守的是哪座山岗？但隔着车窗我仿佛听到了树影、山影以及即将消散的云絮与它的低语。倒映在水中的夕阳，宛似一柄燃烧的烛焰，宁静耀眼。

那刻，车厢内本就稀少的旅客，正在安安静静人手一机遨游在浩瀚的广袤疆域。裹挟在新时代的列车上，干净舒适的车厢，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我想极力推开夹杂着食香、汗臭，混合着南腔北调，曾经乘客多少如亲的喧闹往昔。在时间淘洗的刹那，日落忽远，我仿佛也被这夕阳的背影，拖弋进春日的暮色之中。“哐当哐当，……”，火车穿越一片影影绰绰的花海，带着旧时代的激情、荣耀与伤痛，一起奔向漫漫长夜。

　2022年7月，趁着西安清零，我们夫妻自驾到了陕北延川的乾坤湾。安顿好行李，从景区唯一的农家小院出来，微雨过后，空气清润。缓步走在红砖铺就的坡道，景区喇叭里正播放着信天游，回荡在山壁陡崖、河湾峡谷和云雾缭绕的莫测天际线，幽婉绵长，恍若亘古与现实在这里跌宕交汇。行进在七折八拐的木栈道上，每抬升一级，这样的感受就尤为强烈。无边无际的山洼洼，望不到头的绿，一直伸展蔓延，一种看不到起始，也不会结束的静，流淌于九曲十八湾的黄河古道间，是那么忧郁，那么寂寥，那么辽阔。方圆80多平方公里的景区满眼望不见一位游客，仅碰见回来小住的一位画家和一位放牛老乡。画家感慨家乡景色再好，依然改变不了乡镇企业和农村教育越来越沙漠化和边缘化的现实。他抱怨城市不好混，乡村更难回。

　接近黄昏，放牛人还蹲在马路牙边，他的牛也还在他家的枣园里低头啃食。我说他的牛儿能享三个月的口福，他嘿嘿嘿告诉我，圆枣更甜一些，包粽子长枣好吃。

　回到客栈，我正在院里晾衣服，火红的落霞竟毫无征兆地迸射而出。我一边呼喊爱人，一边跌跌撞撞回屋拿手机，如血如泣的夕阳已洒满半个天际。像黄河的汹涌怒吼；像信天游的苍凉悲壮；像路遥笔下底层人不公命运的挣扎。我去过路遥的故居，院落墙体上“像牛一样劳动，像土一样奉献”的醒目红字，和这如血的夕阳颜色一样令我震颤。平凡的世界上，行走路上，能有几会遇见这样令我惊骇，让我泪目的夕阳？

　我们在院中吃晚饭的时候，“叮铃，叮铃……”放牛人从门口路过，他要绕过两个山卯才能回家。只看他身后的牛缩着身子，每走一步低一下头，好像生怕它的蹄子踏碎了夕阳。

2024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