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或许是担任“招孙办”主任的日子久了产生了职业疲劳,或许是自己当了奶奶才体会到奶奶角色的五味杂陈,近段时间总是老想起已故50多年的奶奶。</p><p class="ql-block"> 在记忆的存储器里,奶奶的印象是碎片的,模糊的,多面的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听父亲说,太爷爷子嗣少,只生了奶奶这个独女。为续香火,曾抱养过一个男孩。太爷爷视奶奶为掌上明珠,百般怜爱。不知是依辈分还是望女成凤,太爷爷给奶奶取了一个很有文化的名字,即:邹秀才。</p><p class="ql-block"> 奶奶没有上过学,一字不识。称奶奶“秀才”有点名不符实。但奶奶长相好,身材苗条,瓜子脸,双眼皮,越晒越白的肤色没有胭脂口红妆饰,依然不掩颜值。奶奶很讲究,耳垂上吊着一对银色的耳环,在光线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后面常常挽个髻,插一根银色的簪子,两鬓还夹着两朵绿色的簪花。她穿衣服干净整洁,粗布、咔叽布、灯草绒,无论是短掛还是长衫,她都打点得服帖得体。一到冬天,戴一顶黑色金丝绒帽子,透着一股典雅的贵气,确有秀才的韵味。</p><p class="ql-block"> 奶奶碧玉之年,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比她大十来岁的爷爷做填房(爷爷的第一任妻子因病去世)。爷爷家境贫寒,还有一个才几岁的“拖油瓶”儿子。</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为何舍得把掌上明珠许配给爷爷?</p><p class="ql-block"> 原来,太爷爷还是有眼光的。爷爷九岁丧父,母亲改嫁,由二太爷抚养长大。他从小寄人篱下,夹缝中求生存比同龄人早熟。他聪明好学,勤快踏实,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二太爷见他灵活,还送他读了几年私塾。</p><p class="ql-block"> 爷爷成人后,一表人才。宽脸庞,白皮肤,干净利落。干农活、做家务样样能干。村子里红白喜事都请爷爷去打理张罗。白事当道师,请神送鬼;红事当支客,迎客管柜,具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爷爷丧偶后续弦,四里八乡,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可爷爷只看上奶奶。</p><p class="ql-block"> 奶奶过门后,爷爷很珍惜。苦活、累活、脏活、重活不让奶奶插手,奶奶只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老夫少妻,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活色生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寒来暑往,四季更替,日子像小溪的流水一样缓缓逝去。大爹成年后,娶妻成家,另立了门户。</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生生不息,但枝叶萧条,门庭冷落。奶奶的生育能力旺盛,但乳汁分泌能力异常。连续生了17胎,始终没有发出奶水。在那个极度缺食的年代,孩子没有奶水哺育,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很难成活。所以,17个孩子先后夭折饿死了15个,只有父亲和姑姑俩人幸存。</p><p class="ql-block"> 父亲能活下来纯属偶然幸运。他和同屋场的叔辈二爹前后出生,幺奶奶喂二爹时,喝不完的奶水,就匀给父亲喝,加上米汤、菜糊辅助,终于活了条命。</p><p class="ql-block"> 姑姑是解放后1951年出生的。当年,父亲已经十多岁了,整天背着姑姑走村串户,东讨一口,西讨一勺,喝百家奶度日,上帝保佑,姑姑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青春年华,被那没完没了的怀孕生育所笼罩。奶奶生育稠密,几乎一年生育一个。那年代医疗条件差,没有避孕节育措施,没有新法接生,更没有住院分娩。在极其困难和恶劣的环境下,奶奶满怀希望地备孕,历经艰辛地十月怀胎,命悬一线的自然分娩,不顾安危地生下孩子,可奶奶乳汁吝啬,又没有其它营养品替代,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宝贝被活活饿死,那种锥心之痛无以言表。往往旧的伤痛还没痊愈,新的胚胎已经萌芽,于是,再孕育、再生产、再失去……那种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爷爷奶奶经历了15次。</p><p class="ql-block"> 爷爷承受不住,一度精神崩溃,曾抱着死去的孩子跳水自杀,幸好被人救起,才避免了另一场灾难。奶奶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她经常独自一人前往掩埋孩子的山坡上痛哭发泄。在一堆堆压着撮箕(未成年的孩子夭折后,坟茔上筘一把撮箕)的土堆上,溜来溜去,拽扯头发,捶胸顿足,一阵嚎啕大哭之后,再拔草培土,修缮坟堆,以寄托心中无限的哀思……</p><p class="ql-block"> 著名作家周国平说:“苦难是人格的试金石。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爷爷奶奶相互搀扶以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韧性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p><p class="ql-block">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日渐成人。18岁到供销社工作,然后和母亲结婚,生下了我。爷爷奶奶得了孙女,家庭添了喜气,失去儿女的痛苦才渐渐淡化。</p><p class="ql-block"> 谁知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爷爷突发急症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爷爷走了,奶奶的天塌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奶奶才50岁。</p><p class="ql-block"> 屡次三番的丧亲之痛和“坐月子”留下的身体疾患,使她本就瘦弱的身体,被伤心、悲痛、绝望榨干,像一棵被雷电击中的老树,支离破碎,遍体鳞伤……</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奶奶虽弱,为母则刚。为了父亲和未成年的姑姑,奶奶咬牙挺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时,母亲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父亲在外面工作管不了家。母亲和姑姑在生气队劳动,披星戴月苦挣口粮。那时母亲还担任大队妇联主任,时常外出开会和调解纠纷,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奶奶则拖着多病的身体,协助母亲料理家务,共同撑起家庭的大梁。</p><p class="ql-block"> 奶奶最擅长收拾整理和浆洗缝补等家务。记忆中家里两正一偏的土房子,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连门前的稻场,也不允许有鸡屎牛粪之类的脏东西存在。茶饭水平倒很一般,她对一日三餐很少花心思研究,经常蒸一甑“金包银”的主食,弄几个懒豆腐、洋芋丝(片)、榨广椒之类的农家小菜,配一点泡菜、蒜椒之类的调味品,就打发了一家人的肠胃。除非来了贵客才精心弄几个好菜,以示热情和尊重。</p><p class="ql-block"> 奶奶很重视养鸡和养猪。她常说,持家过日子,富人靠读书,穷人靠养猪。猪子鸡子是农家的“摇钱树”,马虎不得。她喂猪讲究干窝静槽,什么饲料撑猪架子,什么饲料催肥膘,她都了如指掌,拿捏得适度。孵鸡养鸡更是经验老到。楼梯下火砖垒起的小鸡圈是奶奶的“淘金池”。我经常看见她一手抓着母鸡的翅膀一手去讴母鸡的屁眼儿,像助产师给孕妇做产检一样,摸摸有没有当天要下的蛋(验蛋),倘若有蛋就用一个通风的篾罩子把母鸡罩在鸡窝里,直到把蛋下出来为止。弄得鸡喊狗叫,十分热闹。</p><p class="ql-block"> 奶奶就是这样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中慢品人间烟火平静地生活着。然而,奶奶心中也藏有一点“小九九”,偶尔打点“小算盘”。</p><p class="ql-block"> 姑姑是她的断肠儿,是她的软肋。姑姑身体单薄,体质偏弱,书读得少。奶奶说她文不能提笔 ,武不能谋生。对她既心疼又担忧,尽量用微薄之力疼她护她,就像母鸡护小鸡一样。</p><p class="ql-block"> 奶奶心心念念的事,就是想攒一点私房钱为姑姑出嫁时置点嫁妆。可家里劳动力少,吃饭的多,劳动一年的收入不够上缴口粮款,是出了名的“找款户”(欠口粮款的户)。靠父亲一点微博的工资贴补家用,经常是捉襟见肘。奶奶只好在鸡蛋上打主意。她经常把家里的鸡蛋偷偷拿一些出来请他人代卖后私自攒着。母亲察觉后也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求家庭和睦。</p><p class="ql-block"> 奶奶有一只黑色的木箱,长年累月放在阁楼上。木箱里除了装有父亲买回来的冰糖杂糖芝麻饼之类的零食外,还把自家产的核桃葵花籽柿饼之类的东西放到箱子里,用一把大铜锁锁住,钥匙一直揣在她贴身的衣兜里。奶奶经常趁家人不在,上楼打开铜锁,取一些出来用葫芦瓢装着,偷偷和姑姑分享。我们几姐弟曾经爬上阁楼,幻想打开铜锁,偷一点出来解馋。任凭我们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打不开铜锁。恨不得一锤把铜锁砸个稀乱,吃它个精光精光。</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母亲到很远的桥沟里去挑水,来回需要个把小时。奶奶趁机让我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中途,我遛回家喝水,看见姑姑正端着一碗鸡蛋面条,呼哧呼哧吃得酣畅。我炸呼着:“好哇,你们又在偷好吃的啦。”奶奶连忙掩饰说:“这碗面是隔壁幺奶奶端过来的”。我不相信奶奶的话,顺手揭开锅盖一看,只见锅里剩下的面汤里还有零星的蛋白沫子呐。</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告密的后果,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虽然没有和奶奶大吵,但还是嘀咕了几句要奶奶把一碗水端平之类的话。</p><p class="ql-block"> 事后我心虚了,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尽量躲着奶奶。奶奶对我不荤不素,似乎冷淡了许多。就这样和奶奶的关系变得微妙别扭了。</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70年金秋,兴修鸦官铁路。姑姑不听奶奶的劝阻,义无反顾地离开家离开奶奶到宜昌修铁路去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本就体弱多病,加上思念姑姑,经常茶不思饭不香,免疫力急剧下降。一次偶然的重感冒竟诱发了支气管哮喘和肺炎,发烧咳嗽,呼吸困难,一病不起。</p><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缺劳力的家庭此时更是雪上加霜。母亲无奈只好劳动家务工作生活胡子眉毛一把抓,常常累得精疲力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八岁的大妹自然就承担一些家务了。</p><p class="ql-block"> 大妹性格温和,从小就讨奶奶喜欢。她白天一边看着弟妹,一边择菜、刮土豆、扫地、倒夜壶(痰盂)……晚上则像一只小猫咪,蜷缩在奶奶脚头,给奶奶捂脚,陪奶奶睡觉,一直到奶奶生命的最后一晚。</p><p class="ql-block"> 我咋咋呼呼,做事麻利。就负责找猪草喂猪,到诊所抓药,煮饭煎药,扶奶奶拉屎拉尿……</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天早上,奶奶想吃米糊糊。我手忙脚乱地熬好糊糊,添到碗里,端到床前,用嘴一勺一勺地吹凉,再喂奶奶一口一口地吞下。自己竟然忘记吃早饭就去上学,结果没到中午就眼前发黑,头昏脑胀。老师以为我得了脑膜炎就送我到卫生所急诊。医师检查一番后说道:“这孩子没病,是饿晕了,回去弄点好吃的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事后,奶奶知道了这件事。用瘦骨嶙峋的手摸着我的头,有气无力地说:“慧娃子,我拖累你了,你孝顺心肠好,将来会到好处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这一摸,一股久违的暖流涌上心头,顿觉喉咙哽咽,鼻子酸酸,眼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1年,石榴花开的季节,奶奶已经病入膏肓了。一封加急电报把姑姑催回了家。奶奶见到姑姑,喜极而泣,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让她背过了气……</p><p class="ql-block"> 姑姑回家照顾奶奶,只是给奶奶一份心理安慰,丝毫也扭转不了奶奶肺功能衰竭的病状。很快,奶奶就灯枯油尽,生命亮起了红灯。在她回光返照之时,把母亲叫到床前,对母亲说:“仕英(母亲的名字),我不行了,甲子(父亲的乳名)在外面忙,管不了家,我把焕珍(姑姑的乳名)托付你了,日后你帮她找个老实人嫁出去,让她有个归宿……”</p><p class="ql-block"> “您好好养病,焕珍我会照顾好的……”母亲握着奶奶的手,含泪做出了庄严地承诺。</p><p class="ql-block"> 不久,奶奶带着对姑姑的牵挂离开了人世,享年61岁。</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母亲不负奶奶的嘱托,在她娘家的村子里为姑姑找到一户知根知底的厚道人家,物色到一个勤劳朴实的帅小伙子,为之牵线搭桥,然后囊括全家所有的积蓄,将姑姑体面地嫁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回忆逝去的流年,体会奶奶的角色,我似乎读懂了奶奶,理解了奶奶。</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一生虽然命运多舛,卑微凄苦,但像昙花一样惊艳绝美,芳香四溢。她的那种“一辈人管一辈人”的责任边界意识,那种对孙辈不宠不溺的教育理念,以及那种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的从容和睿智,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值得我们思考和传承。</p><p class="ql-block">奶奶,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字:韩定慧</p><p class="ql-block">图片:部分由李明提供,部分来自网络。谨谢!</p><p class="ql-block">(2024、3月于新加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