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太阳已移向西边的山梁了，我一个人坐在带山頂上的亭子里对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道发呆，因为不久我将回到遥远的老家洪湖了。</p> <p class="ql-block"> 我留恋这条山道，山道的尽头是山下——我生活了十四年的一座小镇，从山上望去，小镇很安静，街道纵横交错，最醒目的是穹顶耸立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我总疑心耶稣还挂在十字架上，因为前些年我常到教堂里听那穿着黑色圣衣的牧师讲经，知道这十字架的故事。还有近山脚的远安寺，老远就能看到它从丛林中翘起的飞檐，看到那飘起的袅袅香烟，傍晚还能听到它雄浑的钟声，我常想山涧朝暮雾霭的涌动是不是因为这钟声而震荡的呢。小镇的西北沿是大溪，青石铺就的老街就在大溪旁，老街上各种店铺，店前挂着各种样儿的幌子，仿佛是从唐朝或是宋朝一直挂到现在的，有卖药的，有买烟酒杂货的的，有打铁的，有雕刻神像的，有卖酥糖的，有做手工布鞋的，那儿还有家木楼雕窗的小酒馆，酒馆外墙上和门脸上都挂满了绿色藤蔓，小酒馆我是不忘的，因为当年我好那口黄汤儿，常约上我们那帮子去喝两口。我现在在山上还能看到它，因为它那有棵遮天盖地的大榕树，像糖葫芦串的幌子就挂在树枝上整天逗引着我，我还记得那个上阁楼的木楼梯，踩上去一颤一抖，"咯吱咯吱"地响，记得我们那帮子在临溪的花窗前向树上鸟巢的雏鸟儿比赛投瓜子来代猜拳的事，记得那天喝多了从小酒馆走出，彼此搀扶小声取笑，不时在那个人腰间用指头捅一下或在这个人腋下胳肢一下，悄悄打闹着回到南山脚下学校的情景。</p> <p class="ql-block"> 小镇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山上全是竹和树，它们像个巨大的被窝捂着这个小镇子。小路是哪朝哪代铺成的无从知晓了，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拼成不规则的石级，撒满落叶的石级在茂密的林间弯弯曲曲往上伸，有时走着走着便找不到前面的路了，伙伴也不见了，听到他们的呼唤转过一块几人高的石壁，前面便又有了路，便发现他们在前路等着。每隔一段都会有石亭的，石亭一般在山崖边，石亭旁会有泉，一根半米长的竹杆劈开做成水槽，一头插进石缝，一头伸出来，泉水便从石缝引出顺着水槽溜溜地住外淌，旁边的小石桌上会有一个搪瓷缸子，大伙走累了就在泉水边喝点水，洗把脸，坐在亭子的石槛上欣赏楹柱上的对联，楹联品过了大家便自己吟上几句，或是一起拼凑一首诗来，诗拼好了就照相，以远天远山古藤巨石作背景，摆出各种怪诞的样一阵猛拍，然后又嘻嘻哈哈地出发。</p> <p class="ql-block"> 上了山顶，小路并沒有断，它像怪爪一样分开许多条伸向了一些小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村，这座石壁下一户，那条小渠旁一户，都散落在丛林里，有些已经废弃，椽子断了，瓦片掉了，门破了，石臼石碓隐没在杂草丛里，沒收拾的碗碟扔在灶台上，主人都出去闯世界发大财了，他们不再回来了，但荒芜的后院里果树依旧开着花结着果。有一年，大概是深秋了，我们走进这后院，发现杮树已沒什么叶子了，枝上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柿子，同伴铁哥儿要爬上去摘，大力说：“傻呀，我来摇摇，你在下面接住。"没想到这下好了，熟透的柿子如冰暴般砸了下来，在他俩的头上身上开了花，当他们从树下逃开时都变得像油漆工了，头上脸上满是柿子泥，大家那个乐呀，有的抱着笑得滚到了地上，嘴里直叫着，想取笑他们什么又说不清，有的笑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了，直锤胸口。</p> <p class="ql-block"> 山里是很静的，不是鸡鸣狗叫或有人偶尔的咳嗽声砍树声你是很难发现人家的。山里人很好，记得有一回，我们在山上玩饿了，找到一户人家拿点钱向他讨吃的，那老俩口一会抓土鸡，一会挖山笋，一会从土洞掏地瓜，一会爬上木楼取粉干，很快便整出了一大桌，我们围在木头房子前的石桌旁，坐的坐站的站，一边痛快地喝着山民自酿的杨梅酒，一边欣赏山坳云烟，落日晚霞，好不痛快，可吃完时天黑了，下山的路看不清了，山民给我们每人一根削尖一头的竹棍，我们叫着喊着，借着手机的微光向下挪，但最终还是滚了一身泥，人是受了累，但这情景却很美。</p><p class="ql-block"> 现在，这条山路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可那帮人散了，他们沿着这小路走了，走出了这小镇，我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我坐在小亭里痴想着，他们到底是从天边的哪道山梁后走来的，他们又去了哪片向往的地方，他们現在也许正在一片蓝色的湖上与一班人划船，也许在一片金黄的海滩上与一班人野炊，也许正横七竖八地躺在某道山梁的草丛中嗅着野花看着流云讲着笑话吧……</p> <p class="ql-block"> 天将晚了，我该下山了，但我却很留恋这条山道，留恋这山道串起的小镇山村和长亭，留恋这儿的丛林石壁古藤野花。因为在这有过一段人缘，有过一段默契，有一段情感的相依，我又想起了亭上的那副对联了：“坐一下来呀，哪管前途山水远；饮几杯走呗，只求世道谊情长。”是呀，人无长聚，珍惜缘份吧。不久，我也将作别这条山道了，但我知道浙南的这条山道会永在，因为它已悄悄地伸进了我深深的记忆里，它会成为我老来静坐在屋檐下凝视生活过往的怀想，我会默默的祈祷：我的那条山道呀，你别忘了我，我的那帮子兄弟哟，你们要天天快乐！</p><p class="ql-block"> 2021.3.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