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江湾记（下）：村里

欧式林

　　

过南关亭后，继续在街巷间穿行。在一个屋边院子里，看到两棵梨树。古时江湾人外出谋生，离家时会栽种雪梨，寓意“离乡不离土”，也有“外出得利”的意思。咱国人自古以来便是谐音梗高手，一直没被超越。

　　古人有“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的句子。眼下是三月，正是春风雪梨花的时节。赣北地方梨子初夏时节成熟，如果那时候来，又是另一番情趣。江湾雪梨皮薄肉白、汁多脆口，是婺源四色特产中的“白”。另三种颜色，红是荷包鲤鱼，绿是婺绿茶叶、黑是龙尾砚。

　　江永故居在北门街96号，离东和门不远。真正的故居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房子是先生后裔在原址上新建的。宅子不大，虽然几十年前才建造，竟也有点古旧的气象。进门两个厢房相对，讲学堂在前厅东侧，那面清代总督题的木牌匾“受经堂”，高悬在堂前。

　　旧时的诗书人家，都喜欢给家舍起个堂号。江永故居叫善余堂，出自《易传》里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江永是康熙年代的人，六岁时写下数千言日记，21岁考取秀才，之后却无心功名，一辈子在婺源及周边地方开馆授业。

　　江永纪念馆离与江永故居是两个不同地方。纪念馆叫德庆堂，在北门街58号，是清朝同治年间建造的老房子。这座民居加私塾式的清代徽派屋宅，有个蛮雅致的小院，小院地面用鹅卵石砌成图案。屋子正门有砖雕，内厅与厢房的窗棂与雀替斗拱，都用木雕嵌成，蛮有些工艺。

　　私塾在屋子西面。按老年间规矩，屋宅主人会把家塾教师或幕友安排在西面作息，宴会时坐西面东，以表尊敬。西席或者西宾的尊称，就出自这里。我早年也曾在讲台上混饭。如果是在井然有序的社会，能到家底丰厚又知道尊师重教的大户人家当塾师，会很不错吧。

　　江永博通古今，尤其擅长考据，对音韵乐律、天文地理都有研究。在江永的认知里，宇宙万物是一个圆圆的“丸”，研究天地间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即是“弄丸”。先生自号“弄丸主人”， 将书房取名“弄丸斋”。

先生在书斋里“弄丸”大半辈子，弄出来的学问，都写在书里，编撰的著作约有39种260余卷，其中被四库全书收采的有16种166卷。在下学浅才疏，这些学问有什么价值，不敢乱加评论，但先生终生蛰居乡里，潜修砥行，境界令人叹服。

　　离开德庆堂，接着看中宪第。同治年间户部主事江桂高的宅第。同样是徽派宅院，气派比江永故居与纪念馆都大。两层楼建筑，正屋一脊两厅，两座天井。

　　门庭地面铺的不是砖石，却用鹅卵石铺成钱币图案。与这财源滚滚寓意相呼应，是正厅天井里两口缸，一口是平安缸，一口是千年好运缸。缸里面放个瓶子。游人用一元硬币掷瓶，投入有奖。

　　当年的宅主人是户部主事，按大清朝例是正六品衔，相当于现在的县处级。户部掌管户籍财经，是跟钱有些关联吧。只是古宅里放这么口缸，与匾联写的“非为惜财原惜福”有些违和。有点用力过猛了。不知道村里人怎么想的。

　　清末民初时，江湾出了位教育家江谦，曾任南京高等师范（现在的南京大学）校长。 我最早知道江谦先生，是听了他作词、李叔同作曲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歌》，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大学校歌。“大哉一诚天下动，如鼎三足兮，曰知、曰仁、曰勇……天开教泽兮，吾道无穷；吾愿无穷兮，如日方暾。” 骚体歌词写得气势巍峨，文辞流畅，表达了先生的教育理念，又饱含对民族文化的热忱。先生还是位佛学家，有11部佛学著作传世。

江谦祖居叫三省堂，堂名取自《论语·学而》的“吾曰三省吾身”。匾联是“修身至境人为本，处世良箴礼自先”。江谦历任南京政府众议院议员、江苏省教育司司长等职，因政绩卓著获孙中山三等嘉禾勋章，堂号却满满谦恭谨慎、注重道德修养的观念，匾联则表达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是以仁为本。太有境界了。屋宅原来是三进二层楼建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第一进的前堂与后堂灶间了。

　　江湾历史上的人物，还有位江一麟，晚明时候人。江一麟是廉洁且有为的清官， 奉命到广东剿除倭寇，因战功升右副都御史，兼贵州巡抚，又在贵州成功剿匪，升为都御史，兼户部侍郎，总督治理淮河。

　　江一麟纪念馆堂名敦伦堂，徽派众屋式建筑，明末清初建造的老宅，门上石雕，墙壁砖雕，窗子木雕，徽派建筑中的各种雕刻无处不在，格局古朴而雄浑。厅堂匾联是“往事昭昭万世长存宇内，精忠耿耿百年犹在人间”，与堂主的人生经历很是切合。

　　“敦伦”这词来自“敦伦尽分”。“敦”字意思是勉励，“伦”是伦常，也就是孟子说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等等。敦伦还有个用法，就是敦睦人伦，源自周公为嫁娶成婚创制的“婚义七礼”。为了现身说法，周公还与老妻一起演礼，演到最后“敦伦”环节时，周婆不干了。周公急中生智，现场从儿子伯禽手里抢过葫芦瓢，用象征手法呈现男俯女仰的场景。周公演礼，意在教化众生，如何在礼法内为繁衍采取实际行动，而非简单倡导字面上的为爱鼓掌。周公诲人心切，周婆不得要领，可叹可叹！

　　看过官宦与巨儒，接着去看富商。江仁庆故居是清末民初砖雕门楼，穿堂式结构，浮雕，深雕镂空有五、六个层次，审美还有各种玄妙，比如门顶，上面的门罩隐约像个“商”字，暗示本宅主人的行当。门槛两块薄砖寓意薄利多销，屋外十三块护墙青石，表现主人十三岁外出谋生，其中一堵石墙削去棱角，是教育后人要谦恭礼让。最后是两扇做成叶子形状的窗户，表达主人叶落归根的不尽乡情，等等。看过后倍感主人是商界巨子，更是象征主义艺术大师。

　　去江仁庆故居路上，经过一栋很普通的房子，门边的牌子上写着江启昌宅。江启昌是一名普通的退休教师，有位本家长者看望过他，江老师便把屋子的厅堂一直保存成当天的样子，墙上贴了当时的各种照片。各种陈设很一般，厉害的是中堂的联语：“后龙山福荫百代，江湾水恩泽万民”。这是幅嵌字联，你们懂的哈。

　　江湾始建于隋末唐初，最初有滕、叶、鲍、戴等姓人家在河湾处聚居，始称“云湾”。沧海桑田，江氏外的人家逐渐远走他乡，却搬不走他们曾经生活的巷衢与宅院。最出色的一家，是滕家巷的“江湾人家”。

　　江湾人家是明朝末年滕姓富贾滕百万修建的房子。三四百年的老宅，明代建筑做工讲究、装修精美的风格依然清晰，主要看点是屋厅地上铺的金砖。

　　金砖是窑砖烧制中的珍品，古时专供宫殿等重要建筑使用。得名金砖，一是因为质地坚硬，敲击会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另一种说法是在明朝的时候，一块金价值一两黄金，所以叫金砖。

　　滕百万的后人在乾隆年间就迁走了，有位江姓富商买下了滕家老屋。晨出耕晚归读，兼经商，是老年间典型的徽州生活。走进屋子，主厅正中悬挂“由礼堂”牌匾，堂联写的是”孝悌为传家根本，勤俭是经世文章”。另一幅联语是“祖宗遗训抵万金，先圣格言为至宝。”

　　“由礼”出自《荀子·修身》，“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云云。劝人修身持家的堂联、墙上的斗笠蓑衣，灶房里的农具。这亦耕亦读的生活氛围，似乎是在不远的过往，又似乎很遥远了。觉得遥远时，有时空颠倒的感觉；觉得相去不远时，像是生活着其中，主人刚好不在家，去了田间劳作。

满目山河空念远，曾经的高官大儒，富商巨贾都成了昨日云烟。遍地的巷衢宅院，让人缅怀光阴流逝，弹指间世事变迁之余，又莫名的感慨逝者已逝，红尘无味。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