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岳父

海的声音

清明时节，烟雨丝思…

本应在清明节时返乡为几月前离世的老岳父扫墓，以尽孝道。然而，我们才从湖北老家回到深圳，肩负着照看孙儿的重任，无法亲身前往，只能将思念之情遥寄远方。

图为我的老岳父李培斌。

近日我在家中学习吹电吹管，夫人言及，每当我早晚吹奏时，那乐曲都呜呜咽咽，似乎都带着绵绵的哀思。

四个月前，岳父李培斌走完了八十八年的人生历程！本想说老爷子是光辉的一生，又恐低调为本的老爷子责我言过其实。

昨天无意看到一则消息“国家烟草专卖局原副局长何泽华非法收受超9亿，将接受法律的严惩”。

老岳父退休前正是荆州地区烟草专卖局的局长，与那些身居高位的贪官污吏相比，岳父却是个真正的“穷官”。他清廉自律，一生正直无私，从未因个人私欲而违背原则。老岳父的高风亮节让我深感敬佩，也让我觉得有必要完成这篇小文以表达我们的追思。

岳父生前，曾是一位杰出的基层领导干部，他的一生历经风雨，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从不到30岁就担任沔阳县委副书记（后为仙桃市委副书记），到统领十万民工修建葛州坝的民兵团总指挥，再到援非农业技术专家组组长，最后担任荆州地区烟草专卖局局长，他始终坚守初心，忠诚老实，勤勤恳恳，为国为民、为家乡父老乡亲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在2023年9月，老岳父摔了一跤！

人们常说老人去世，百分之80都是因为摔跤。已近九旬的老岳父，由于感冒咳嗽引起肺炎，半夜哆哆嗦嗦的起夜，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就此便坐进了医院。老人家自诉全身酸软疼痛无力不思茶饭。子女们闻之心里发慌，从各地轮流回家陪伴。还反复做执拗的老太太工作，为两位老人请了个全职保姆。

老爷子住院时的主治医生是朋友，他说人老了各个器官都会很脆弱。我们家老爷子虽然因感冒咳嗽引起了肺炎和肾积水、胆囊肿等等毛病，还是建议不用住院，回家去吃药调养。近九十的老人，也用不着全身逐一检查，万一真给查出什么疑难杂症了，因体弱上不了手术台，又不能不医治，反而会让子女左右为难。事实上许多老人确实都是在医院发现病症后给迅速“治没了的”。

在老爷子住院期间，原湖北省政协主席王生铁（图右）等省市领导还专门到家里来看望了老人家。

老爷子回家没几天，突然又犯病，在家值守陪护的姨姐预感老人家难以挺过去，便通知我们从各地又赶回了仙桃。

虽有儿女们陪老爷子尽最后的孝道，但他这一次进了医院就没能再出来。经过了几次ICU的进进出出，老爷子因病医治无效，于公历2023年11月16日17时46分在仙桃市人民医院不幸与世长辞，享年88岁。

讣 告

李培斌同志的一生，历尽艰辛；作风正派，清正廉洁；为人刚正，赤诚奉献；严于律己，平易近人；宽厚待妻，严格育子；深恩未报，内疚在心；哀哀儿女，百呼不回。

呜呼哀哉！

11月18日上午9时，在仙桃皇河故园殡仪馆为老爷子举行了追悼仪式。

那是个秋风飒飒的日子，老爷子的老同事、老部下，包括一些亲戚朋友和老街坊，从北京、郑州、武汉、荆州等地赶来为老爷子送行，共同追思老爷子的过往。

出殡那天，尽管有关方面有所谓“不大通情理的规定”（比如，一律不能召开追悼会，相关领导不能致悼词等等），但在我们的努力下，老爷子的葬礼还是办得很“风光”。

各级组织和相关领导采取不同的方式来为老爷子送行。

与老爷子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原仙桃市的主要领导都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图为原仙桃市委书记周想生（左2），市人大主任杨先芝（右3）等领导在与老爷子告别。

原仙桃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伯台、原荆州烟草局副局长张星海联合主持操办了告别仪式。

老岳父当年的同事和老部下纷纷创作挽联，以寄哀思。

附：挽联

1、张星海

仁爱最深长，引明月清风三代沐；

英名恒久远，教初心壮气两洲留。

注：两洲主要指老人家毕生工作过的沔洲（仙桃古称）和荆州，亦可顾及到了老人从政生涯中援非的重要经历。

2、邹敢昆

城也、乡也、署也、友邦也，凡李公经历处，百士莫不慨精进；

工乎、农乎、贸乎、意识乎，属先生分管之，万民同声云可为。

3、陈伯台

功立远非躹躬尽国垂先范，

德彰近楚俯首为民醒后贤。

4、乡邻友人：

生前荆沔有口碑，大德流芳传城乡

去后江汉留节操，高风仰止惠子孙

紫竹高台三代清风报国深

鸿燕南飞四世同堂仁爱长

….

追悼会上，内弟李军深情缅怀老爷子生平事迹，并代表家人感谢相关单位、领导同事以及亲朋好友的深厚情义。

我这位老岳父啊，做了一辈子当地县市和企业的领导。20多岁就在沔阳县（后改为仙桃市）担任副书记，参与了江汉平原一个农业县的城市化进程。他三十来岁时曾是统领十万民工修建葛州坝的总指挥，四十来岁还去非洲做过国家农业技术专家组组长，五十来岁调任荆州地区烟草专卖局局长，见证了汉烟黄鹤楼的中原突围。

图中站立者为当年风华正茂的老岳父。

图前排左5为时任沔阳县政协主席的李培斌同志。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老爷子当年带领330工程沔阳民兵团上万民工奋战在葛洲坝水利工地上，移山阻水指点江山，留下传世佳话。巍巍葛洲坝里，曾有当年叱咤风云的沔阳民工团总指挥的身影。

“330工程”是指中国葛洲坝工程前身，“330工程指挥部”在三峡工程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图为多年后葛洲坝330工程沔阳民工团的战友们一起聚会时合影，图片正中为李培斌。

老爷子这一辈子满心希望国强民富，深深的热爱着沔阳这块土地，他热爱工作，乐观坚韧，赤诚奉献；在仙桃工作的三十多年里，他兢兢业业，像孺子牛般为父老乡亲们鞠躬尽瘁，在仙桃有口皆碑。

老岳父在仙桃市任职期间主抓经济，当年他们解放思想，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如今的仙桃经济发展总量跃居湖北省首强，进入全国百强50前，不能说与老爷子们当年营造了仙桃的营商氛围没有关系。

老爷子也曾主管过仙桃市的意识形态，他大力支持当地发展体操事业，将大女儿也曾送进了体操学校。那时候仙桃城区的孩子们都以进体操学校为荣，后来仙桃市涌现出了李大双，李小双，杨威等一大批体操世界冠军的源头应该也在这里。

老爷子1981年还曾担任中国农业技术专家小组组长，支援非洲扎伊尔共和国近三年。

图为老爷子（左3）与扎伊尔的农业技术官员在一起。

当然，人非圣贤，为官一方，终有差池。我们曾经在家闲着没事讨论起当年的沔阳县改名为仙桃市，丢掉了传统的名号时，老爷子脸上也会面露尴尬之色。但他告诉我们，改名字的事虽然是他在仙桃工作期间发生的，但这个改名确实不是仙桃市委市政府所为，决定权在湖北省委省政府。

“没文化，忘了本！”老爷子对此事岔岔地说。这个黑锅他不背！

现在老百姓说当官的没有几个不贪的，但我的老岳父却一生坦荡、一身正气，一生奉献，是我们心中真正的优秀好干部；他作风正派，从不趋炎附势，投机取巧，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和人生信念，真正做到了克已奉公、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了一辈子。仅举老爷子“不近情理”的几例：

记得他在担任荆州地区烟草局局长的时节，那时候香烟凭票购买十分走俏。每到春节，许多好朋友便会找到我，希望我去找老岳父批几条香烟回来过年。老婆却劝我千万别去碰钉子。记得有一次我哆哆嗦嗦的走进老爷子位于沙市市中心的办公室，却终究没敢开口。他的司机是位很“懂事”的小伙子，知道了我的诉求，就打着局长的旗号，悄悄去业务科帮我批了三条烟。但这事最后终究还是被局座大人知道了，他很长时间都没给我好脸色。而且没多久他就更换了司机，也不知与这个事情有没有关系，让我内疚了许多年。

在生活中，老爷子在有关个人福利方面的事情，总是谦让在先。八十年代中期，仙桃市政府给老爷子分了一套房子。有一位属下老同志却看中了市委书记的这套房的楼层，居然直接提出要和老爷子调房，他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从此以后，这位老先生就住到了市委书记的〝头上”。

老岳父退休后在仙桃几十年的住房，是一座典型的城中村建筑，与周边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经过岁月的洗礼，它已显得陈旧斑驳。

这房子前后间距特别狭窄，就是那种典型的“握手楼”。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在小巷里走动，脚步声就可以“惊天动地”。

城中村的街道狭窄得只能容一辆小车勉强通过，如果遇到两车相会，其中一辆必须倒退让路。因为是城中村，它也没有物业管理，任何事情都得居民亲历亲为。许多人说，难以相信这是做了一辈子县市领导的住处。

尽管如此，老岳父却能在这个环境中安然自得。每天早晚，他会无视周边的嘈杂与脏乱，沿着狭窄的街道散步，与左邻右舍和街边的走卒小贩谈天说地，关系特别融洽。他的追悼会场因此才出现了许多街坊。

正是老岳父的这栋简陋的房子，才让我们知道真正廉洁奉公的共产党人不一定都大隐于朝，小隐于野方可宁静致远独善其身。

我夫人算是共和国最后一批知青，她在农村苦熬的时候，正赶上征兵。那时候参军是不需要动员的，因为除了“光荣”以外，参军后的人生也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作为“县太爷”的女儿，各方面条件也都符合征兵的标准。我老婆兴高采烈的正准备穿上绿军装的时候，人武部却通知说，因为指标有限，应征的女兵候选人中间要裁掉一个人。这老爷子居然就直接让自己的女儿退出了。后来提起这件事，我常跟老婆开玩笑说，以你这个泼辣霸道的性格，真要去当兵，说不定能够做个将军。

最让人感动的是老岳父在当地身为一市主官，执政几十年，几乎没有为自己的亲属某过私利。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可在老爷子在位时，我们子女几乎都没有”沾光“。老爷子从小是个苦孩子，10多岁母亲去世，唯一的姐姐与父亲一起拉扯他长大。这个姐姐也是个苦命人，嫁到了仙桃城区一江之隔的天门市生育了6个孩子，姐夫却过早离世，一家人一直过着穷苦不堪的生活。

当年城乡差别巨大，农村人如拥有一个城镇的商品粮户口是梦寐以求的人生梦想。作为一河之隔的沔阳县政府的主官，对自己唯一的亲姐姐伸出援助之手应该是轻而易举。可我这位固执的老岳父，没有给过几个外甥任何关照，哪怕让他们进入自已分管的乡镇企业当个流水线上的工人的推介也没有，六个外甥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对这位在仅十里外担任市领导舅舅怨气在心，现在也几乎很少往来。

回首过往，老爷子的一生是光彩的一生，无愧于苍天厚土，无愧于列祖列宗。

老爷子工作作风一丝不苟，他所带的秘书都很惧怕他的认真。老爷子离世以后我们清理他的遗物，有一大堆工作笔记，一本一本装订得整整齐齐。

翻开老爷子的工作笔记，每一页随手所记却都整齐如刻，似可以成为硬笔书法字帖。虽然此言有点过，但老爷子的硬笔书法，确确实实赢得过很多赞誉。

老爷子对子女很严厉，但他又是孙辈心中和蔼可亲的好爷爷。他在我们儿女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他爱干净整洁，做事严谨，还写得一手好字…。老爷子的言传身教、表率作用，使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和睦相亲。

南北的亲戚晚辈无论大小都愿与老爷子相处，老爷子仙桃的住处是表兄弟姐妹们欢聚的联络点。

送别老爷子后，几个战友说：老爷子在位那么久，总该存点好酒。把老爷子攒的好酒整出来哥们畅饮一番！可我回家找了一圈一无所获，然后只得老老实实说：没有！是“真没有”。

其实，他老人家好客，年轻时也好酒，所以没见存酒。这么多年过年团聚之时，似也没见过老爷子拿出过一瓶“台子”之类的名酒。

老岳父其实生活很洒脱，疫情前的许多年都过着候鸟生活。我们到深圳定居后，岳父岳母老俩口几乎每年都会与我们一起过春节。我儿子小时候在外公和外婆的呵护下长大，对外公充满了敬爱和依赖，对爷爷奶奶辈耐心体贴关怀备至。

图为老爷子入院前，外孙子专门请假回来陪护和看望外公时，爷孙俩行走在门前小巷中。

老爷子在疫情期间的两年里与我们朝夕相处，他总说这个外孙子会照顾老人，他离开深圳后，遇到不懂的事物都会电话求助外孙子。

四世同堂是老爷子快乐的源泉，孩子们永远是老爷子不舍的牵挂。

1993年，也是一个春天，老爷子带我们到深圳妻弟家来过年，他在了解了特区后，对我们一家人也“画了一个圈”，他说“特区的发展有很大的空间”。于是随后我们便义无反顾成了深圳人！

图为老岳父岳母与孙女在深圳康泰娱乐城。

老岳父很自律。

烟酒曾经是他的心爱之物，但他决定戒掉烟酒时，便一言九鼎，从此永不再碰。年纪大了后，他给自己定的作息时间，也是雷打不动。人老了会吃很多药，他将这个吃药的事情居然吃成了一个“仪式”，准时准量，从不出差错。

老爷子结合各种运动锻炼方式，自己编制了一套室内健身操，从头到脚，主要由捶打甩手按摩组成，每天早晚40分钟。我在疫情期间将他的健身方式拍成了小视频，估计到广场上去做推广，也能够赢得大家追捧模仿。但老岳父纵然英雄一世，最终还是病倒了，走路颤颤巍巍，瘦弱得躺在沙发一角如同一个小孩。可见人的命数在天，任何锻炼的方式也都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所附视频为“李爹健身操”第二节。做完全套操，还真有舒筋活血的效果。

老爷子为自己编的健身操题字“李爹健身操”。字体雄劲有力，已成〝传世墨宝”。

老岳父与老岳母，以相濡以沫的深情，携手风雨同舟，共同走过了充满坎坷却幸福快乐的近70年的人生旅程。

他们并肩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相互陪伴，相互扶持，一路走来，无论遭遇多少艰难险阻，都未曾松开彼此的手，始终保持着那份深厚的感情。

老了以后便是每天相伴，不离不弃。这些年两位老人单独在仙桃生活，有时两个人打麻将也能打一天，而且十分认真。老爷子绝不允许老太太“耍赖悔牌”。

老爷子已经离去多日，老岳母仍不相信这是真的。最初那几天，她每天早上起床以后都会执意要去医院给丈夫送早餐，让陪伴她的儿女们无言以对，只能悲泪涟涟。

几个月了，老太太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每天傍晚她会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悠长的小巷，期盼丈夫在夕阳里向她慢慢走来…。

而在南国深圳，还是在图中那个面朝大海临窗的位置，外孙女陈梦专门给您买的麻将桌已支起，牌也已经洗好，正等着老爷子您出牌哩…。

老岳父的墓地，与我父母墓相邻。周边还“住着”许多先他而去的老朋友。老人们可相互照应，打麻将也方便湊成一桌。

这个清明节，皇河故园，细雨霏霏。定有许多亲朋好友踏青而来，老爷子不会孤独…。

而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南海之滨，会在这天来到梅沙后山，面向北方点上一柱清香，托海风寄去我们对老爷子的深深怀念。

万千泪水，难报慈父舔犊之情教诲之德，追思缅怀慈父平生艰辛伟业，将会是儿女们永远的宝贵财富。

愿老爷子在天之灵，能够感受到我们的思念与敬仰。

2024年清明于深圳大梅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