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您,平安!

沙飞扬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祝您,平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邢法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向来是不敬神的,但今年正月却乖乖地敬了:焚香,叩首,作揖,恭恭敬敬。因为您已和父亲一样,成为我心中的一尊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以前说过,没了您,家里的老爷就喝西北风吧。当无情的时光夺去亲情,当您也羽化成仙,我才发现,我原来如此轻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香蕉、苹果、桔子、面食全部摆在您和父亲的遗像前,香炉里插着四根紫香,火星闪烁,青烟袅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元宵节的月亮与往年没有区别,同样是又大又圆,但我心中的月亮却是残缺的——因为失去了您。献过诸神和高堂,我的心情如同那挂点燃的长鞭,在噼噼叭叭的响声中瞬间就支离破碎,化作一地残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祖原先有亲闺女,在庙里看到塑像可爱,就摸着他的胡须跟玩伴说,这个孩儿的胡儿才好哩!结果中午就粒米不进,当晚就没了。那时候,您和亲生父母以及兄妹正被赶进四壁透风的庙里冻得瑟瑟发抖。您幸运地被外祖收养,脱离了“高成分”家庭。外祖害怕移植的苗儿再次枯萎,禁止您上学——因为学堂设在庙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祖是个银匠,在自由经济时代,您的童年如同他铺子里的项链银光闪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外祖谢世。那时的您,已如芸芸众生成为国家的主人,每天披星戴月,荷锄种地。至于该种什么,您说了不算。您只是一部种地的机器,按植入的程序踏踏实实地耕田、播种、施肥、收割、归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的文盲太多了,生产队利用午休时间开班扫盲,您在别人眯着眼睛状如小鸡啄米时,振奋精神听冯士奇老师教语文和算术,因回回考试夺冠而备受青睐。凭着这点本事,成为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吃“大锅饭”期间,幼儿园经营亏损。大队干部让您接替司务长,您不知深浅,忐忑万分。但干了一年食堂解散,幼儿园分给幼儿的余粮竟比食堂分给大人的还要多。邻居贺大伯早就没米下锅了,收到退给儿子的口粮感激涕零。他像捧着珍珠一样掬起来嗅它的香味,满含深情地向您道谢。有这点意外的收获,饥肠辘辘的家人可得片时安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收获了人气,升任妇女主任。当时大队正在批斗上任支书王焕珠,那位“一身正气”的副书记让您揭发反动分子的滔天罪行,您不肯昧良心;让您踹倒专供这些倒霉蛋站立其上低头认罪的大板凳,您又不忍。于是,不久您就被遣回生产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毫无怨言,情愿干干净净地当个农民。因果有轮回,作恶是有报应的。接到通知,您净手焚香,面对中堂念念有词。您念叨了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但知中堂那张敬爱的主席像背后,藏着许多黄裱书写的神灵。您把活着的领袖和天宫的神祇都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用民间最原始的方式顶礼膜拜。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您,您用教训的目光回怼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产队安排您去种菜,您便把菜园当成施展才能的舞台,和叔婶们精耕细做,育苗施肥。那台水车,你们从春推到夏,从夏推到秋。汗流浃背,一圈又一圈。记得那次跟着您,热辣辣的太阳能把后背燎起泡来,但看着清泠泠的井水被循环升起的铁链子从碗口粗的水管里汨汨地带上来涌进水槽,心中便有一丝凉意。小溪似的水流奔向田间,我就掬起来抹在脸上,像您的菜苗一样享受柔软的清凉。回到家里,您满脸通红捅火做饭,我却头蒙眼花浑身乏力。我没有您的菜苗茁壮,该比它更费心。两个妹妹出生后,也如菜畦里的秧苗,期待着您混合着汗液的乳汁。您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们和菜苗一起成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菜园产出的蔬菜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一部分需要变卖。习惯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谁也不愿抛头露面,更多的人是害怕露怯,因为多是文盲、半文盲。您一个女人家,当然也不便上街吆喝。但在叔婶之间,没人比您脑子清、会算账,这活儿非您莫属。于是,您拎起秤杆走向街头。一亩园,十亩田。老六队的工值连年超越其他各队,当然有您的荣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逢初一、十五,焚香祷告必不可少。那时禁止迷信,大家都把“早请示、晚汇报”,恭祝领袖万寿无疆当成世间不可忽缺的最高仪式,而拜神祈福却如偷情一般,关起门来悄悄地做。我低声问您,这么多神仙,本土的,泊来的,不会打架?您搧我一巴掌,闭嘴!之后又说,都是扶咱的,主席是救星,玉皇、菩萨、财神、夫子各管……我懵了,不知冥冥之间谁是主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政府号召“家家养猪,户户积肥”,您带头响应。您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却是最听话的人民群众。您把猪圈建在东券外,在那块曾属咱私有的土地上立起四面石墙和一个猪窝。第一口猪养到半大时,您买了猪仔;第二口猪半大时,您又续猪仔。我问您,既然要养三头,为何要排成梯队?您说,老大出栏,老二就快了;若买仨仔同时长大,怕连吃的也供不起。原来您想持续发力。但是问题来了,那口大猪毫无君子之风,进食时常常独霸石槽。您不想跟它生气,就加俩小石槽,像赏给我们兄妹的饭碗一样,每人一只。但老大总是霸气凌猪,横身进食,嘴拱大槽,肮脏的脚丫子踏进小槽,弄得满槽猪食尽成泥汤,气得您拿马勺揍它。可叹马勺不敌厚实的猪皮,敲几回就变形了,您只好用棍子代替。蠢猪记吃不记打,隔一会儿错误照犯,您就毫不客气地再打一遍,比教训我们兄妹狠多了。三头猪,每顿一大桶,晚上撵进窝,早晨放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养猪可以赚钱,交粪又能计工。所谓猪粪,不是纯粹的猪的粪便,而是把高粱或玉米秆铡碎后垫进猪圈与猪的排泄物混合沤制的有机肥。猪粪沤熟,挖至圈外才算交公。挖粪的过程称之为“出圈”。夏天出圈,虽然臭气熏人,但圈肥松软,出圈省力;冬天的圈肥冻成了坚冰,刨一镢一个白点,冰碴子溅得满身满脸。这些活儿,您都是在收工后借着月光或点上昏暗的煤油灯默默地完成的。我父亲在外当工人,他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体面的生活,迫使您相信曲折之路定有光明的前途。若吃了苦就有收获,也算天道酬勤。但有天早晨您去放猪,却发现窝后有个大洞,洞里洞外全是血,唯独没了换钱的“财神”。您懵了,不知遇到什么强盗。街坊邻居围过来,见此情景七嘴八舌,其中有人告诉您,夜间听到狼嗥,还有猪的惨叫。另有人证实所言不虚。仔细回想,您也似闻此声,脑袋便“嗡嗡”地响。该是得罪了山神,被它叼走了。您气得两眼泪花,徒唤无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常说,苦心人天不负!敢问此刻苍天何在?您供着那么多神仙,怎么未得保佑?您认命,权当有此一劫。因为所有的灾难都是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命如蝼蚁,便与蝼蚁共情。您是村上出名的巧妇,蒸花馍、铰窗花、裁剪缝纫、接生婴儿……似乎没有干不了的活儿。街坊邻居每逢红白大事,没有谁家不叫您,而您像一尊活菩萨,有求必应。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您送走多少老人,迎来多少新娘,使多少痛苦的产妇绽开笑容,连自己也说不清。您经常忙得顾不上扫地、顾不上做饭、顾不上照料儿女,甚至通宵不归。我们有过抱怨,有过不满,但不敢向您发泄。后来从别人答谢您的话语里,我听到许多发自内心的感动,才知您广施善意,求的是个好人缘。您所有的付出化作一张名片,大人小孩见了您都叫“晚香姑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年腊月,最忙的除了院外的两盘碾子,就数咱家的那台燕牌脚踏式缝纫机了。您的工作也从广袤的田野转向室内,服务项目便是为邻居和您的侄儿男女裁剪缝制衣服。记得有一年,四合院里的年火都烧红了,我们兄妹还起不了床——您总是把自家的活儿撂到最后,以致彻夜未眠也没给我们缀好扣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不再怪您,因为您既是我们的母亲,也是侄儿的“四妈”和别人的“晚香姑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人为善,这是耳熟能详的教诲。那年西院邻居挨咱山墙堆放煤土,使内墙潮湿发霉,床垫腐烂。您请求他退出山扉,招来辱骂。我去护驾,他女人便扑向我,抱住我的腿又拧又掐。那时我已长大,便不想受辱,欲跪她身上断她几根肋条。但您大喝一声阻止了我,被人拉开后我双腿青紫满腹委屈,您也十分心痛。参军后我才明白,若无您那一声断喝,她的健康和我的前程在火冒三丈的一瞬间就全没了。我戍边归来时,那位与我差点成为宿敌的邻居突然笑脸相迎,令我极度不适。我不知这两年您和她是怎样相处的,但从她热情的笑容里,我似乎看到了您的宽容与善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座房子又小又潮,仅有的两个半炕头已躺不下渐已成年的儿女。修新房时,父亲为找人帮忙愁得吃不下饭。但挖地基那天,前来帮忙的站满基槽,许多人自带工具不请自到。那种轰轰烈烈的场面,堪比当初大炼钢铁。您淡然一笑,相信这是福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土地下户后,您如鱼得水,每天扎在田间种粮种菜。您干活的速度和耐力,令我这个壮实的汉子也望尘莫及。下户一年,咱和千千万万的农民就不再有温饱之忧。您依旧信奉神灵,每当佳节,便把收获的果实捧给各路神仙。您相信这是神的力量,是信仰的馈赠。受您熏陶,我小妹摆放供果,焚香叩首,做得蛮有模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惜好景不长。父亲故去不久,出嫁的小妹也随他去了。我突然对那些神灵极度地厌恶:小妹不仅天性善良,而且是我辈最虔诚的信徒,众神有眼无珠,敬祂何益!但您依旧焚香祷告,痴心不改。不经意间,我发现您已驼背躬腰,步履蹒跚,像被雷击的大树,有了苍老之象。我不明白,您这么敬奉神仙,怎么受伤最深的还是您?见您渐渐走向暮色,只剩余晖,我心里万分悲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需要人陪伴了。您常对我说,你退了休就好了,就能回老家陪着我。来日不长,我也真有此意,不陪您,陪谁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而为人,一生的奋斗目标是:位子、票子、房子、车子、妻子,后来又添了儿子、孙子。经过多年打拼,我也身心疲惫。这些年,我和妻子的收入全被生活耗光了。及至退休,发现儿子为添一宅还有贷款,而我该备的保命钱就没攒上。我的那点退休金,若遇头疼脑热,到医院连个转身也打不过。沉重的生活负担,让我与“财务自由”隔着一条鸿沟。于是,从工作岗位退下来,我不得不另谋他职。老妈,对不起,我只能抽空陪您,雇人陪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患过两次脑梗,您都顽强地战胜病魔,站了起来。但耄耋之年膝盖上生个脓疮,竟夺走了您站立的勇气。许是老了,真的老了,您已记不住乡亲的名字,认不得侄儿外孙。您对前来看望的人笑脸相迎,送别时竟不知他到底是谁。您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姐姐、几个妹妹,却把外孙女认成自己已故的女儿。她长得太像您女儿了,您也太想她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年前,有先生说您大限已到,我不愿相信。和妹妹拉您去住了几天医院,阎王就松手了。不知是那里医术高明,还是妹妹照料入微使您贪恋人间。但癸卯之年,黑色的六月成为永久的伤疤。初九晚上,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您不再进食。我连夜赶回老家,跪在您的床前。我告诉您,妈,我回来了!眼里就泛起狂涛。您已说不出话来,握住我的手久久地不想松开。我知道您在恨我,恨我不来陪您,恨我回来得太迟!亲爱的老妈,您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在这个世界上,您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啊!我也悔恨,恨自己无暇眷顾,恨自己寡义薄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孩儿不孝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到您已两眼无光,我决定守着您,陪您走完最后的旅程,哪怕这一程天寒地冻,哪怕这一程时光漫长。我们兄妹是在您的呵护下长大的,一天天,一年年。您养我小,我陪您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望着您憔悴的面容,许多旧事在我脑海翻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挑着两筐玉米棒子奔向打谷场,一条水沟横在面前,您纵身一跃,水担弯成一张弓又弹起来,您轻松跨越健步如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口下,剪刀在折叠的红纸上飞舞,抽支烟的工夫,一沓喜鹊登梅就活脱脱地捧给众人,身上落满纸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校的钟声悠然响起,我和妹妹各端小半碗米饭边吹边吃,您两手各执一柄长勺扬着几个大碗,热气袅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炉台前,您躬腰驼背,用尽全力为我擀面,擀杖滚进去拖出来,压着它再往里滚,直到面薄如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病榻上,见我准备上班,您的眼神粘在我脸上,依依不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这些画面瞬间就消失了。那些日子成为过去,再也回不来了。老妈,现在我还想看您剪的窗花,还想吃您做的手擀面,您怎么不理我呢?我拍拍您,唤您几声,您没有回应。您太累了,累得再也不想理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月初十,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中午一点五十七分,您永远告别了尘世,离开了我们和您挚爱的乡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走之后,大雨一场接着一场,下得天昏地暗。我也如这阴晦的天气,一片混沌。我担心雨水打湿黄泉路,担心您腿脚不好,上了望乡台跌跌撞撞。想必,您已是一身雨水、两脚泥巴。您走时两手空空,连一柄油纸伞也没带,此时该是多么的无助和凄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孩儿不孝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母在,家里的灾难有人顶着;父母去,我就是那个承接灾难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节过了,元宵也过了,大家都抱着绿色的希望迎接春天,而我回到老家看到满院残雪、一屋尘灰,望望您躺过的那张大床和卷在一旁的床垫,心头万般悲凉。我现在只能点起紫香在泪光中凝视您的照片。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想见您的真容,只有这张照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我不再怪您虔诚的供奉,我也学您的样子焚香祷告。我不是为了续命,也不是为了祈福,是因您和父亲在天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逝去的永远不会回来,曾经的温暖我会珍惜。妈妈,香火是直达天堂的心愿:祝您,和父亲,平安!</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