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三辩》是《墨子》第七篇,记载着墨子与程繁就如何对待音乐这个问题,所展开的一次辩论。文章篇幅不长,辩论回合不多,就像武林高手三招两式决胜负一样,两位辩论高手也在三言两语中定下输赢。因为时空相隔遥远,部分文字不易理解,要看清招式,摸清套路,弄清缘由,需要反复研读,反复琢磨,反复求证。如此几番,方有所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辩无可辩</b></p><p class="ql-block"> 锋芒出击,有理有据。<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程繁问于子墨子曰: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聆缶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邪?”</span></p><p class="ql-block"> 程繁问墨子:“您说圣王不为乐,但是,诸侯处理政事疲倦了,可以钟鼓之乐休息;士大夫处理政事疲倦了,可以竽瑟之乐休息;农民一年四季劳作累了,可以聆缶之乐休息,而您说,圣王不为乐,这就像只让马拉车,却不让马卸套,只把弓拉紧,却不松开,这难道不是凡人所不能做到的吗?”程繁以诸侯、士大夫和农夫来举例,合情合理,以“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来比喻,也恰到好处,是合乎事实、合乎逻辑、合乎辩证法的论证,从正面说明音乐有益于人,指出墨子“圣王不为乐”是错误观点。</p><p class="ql-block"> 避其锋芒,迂回应对。<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子墨子曰: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护》,又修《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span></p><p class="ql-block"> 程繁的发问很是犀利,令人难以辩驳,墨子避其锋芒,不正面回答,而是从尧、舜的作乐与治国谈起,尧、舜以后,作乐越来越多,但治国却越来越差,证明乐对治国之无用而有害。墨子这个回答是很讨巧,因为从汤作《护》修《九招》,到武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象》,再到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驺虞》,君王们作乐的确越来越多,可这也不能说明君王们治理国家越来越差,但是那个时代,尧、舜作为公认的贤君,他们治国昌盛为世人称赞,后世君王难以比肩,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虽然程繁无法反驳,可也不服气。</p><p class="ql-block"> 抓住破绽,直取要害。“<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程繁曰:子曰圣王无乐,此亦乐已,若之何其谓圣王无乐也?”</span></p><p class="ql-block"> 程繁也看出了墨子的迂回,他敏锐地抓住了墨子的辩论中存在的逻辑错误,继续追问:既然你说圣王无乐,可是刚才你又举例说汤作《护》又修《九招》,武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驺虞》,难道这不是“圣王有乐”“圣王为乐”吗?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p><p class="ql-block"> 移花接木,侧面回击。<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子墨子曰: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智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span></p><p class="ql-block"> 面对程繁的直取要害,墨子移花接木,用一个比喻进行反驳。墨子说:圣王的教令是,过盛的就要减损。饮食有益于人,若因知道饥饿了就要吃这也是算聪明,那是无知。这些圣王虽有音乐,但很少,很少就等于无乐。墨子这个吃饭的比喻比较难理解,而“少乐等于无乐”的说法也不太令人信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辩疑有辩</b></p><p class="ql-block"> 墨子为何要反对音乐?因为这个疑问,在文章中找出了三处疑点。</p><p class="ql-block"> 疑点一,何为“圣王不为乐”?从“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作《护》修《九招》,武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驺虞》。”可以看出,墨子并没有否定“乐”,而且还间接承认了“圣王有乐”“圣王为乐”,为什么墨子要自相矛盾?“圣王不为乐”是真如程繁所述?还是另有他意?</p><p class="ql-block"> 疑点二,何为“茅茨者”?“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这句话有争议,一解释为,从前尧舜时期有个叫“茅茨”的人,他既创造了“礼”,又创造了“乐”,另一解释为,从前尧舜时期的人住的是茅草房,他们的礼和乐也不过如此。我觉得应该取后者,理由有三:一是历史上没有关于尧舜时期“茅茨”这个人创造音乐的记载和佐证。二是关于“茅茨”这个词,差不多时代的《韩非子·五蠹》有表述:“尧 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斲。”可以佐证。三是把“昔者尧舜有茅茨者”理解为后者,更符合墨子的辩论风格。墨子的举例是要佐证自己观点的,而不是为了给程繁科普音乐起源,按后者理解,这个例举就起到了应有作用,畅通文意,也有助于墨子论证。</p><p class="ql-block"> 疑点三,何为“知饥而食之者”?“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智矣”这个比喻晦涩难以理解,如若把“知饥而食之者”与“多寡之”结合起来,把“知饥而食之者”变做“知饥而过食者”,意思是吃饭有利于人,知道饿就去吃过量,看起来聪明,实而不聪明,用以比喻音乐,虽有益,亦要适可而止,过度即为不聪明,这个比喻就合墨子的论证风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辩有可辩</b></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墨子要反对音乐?因为这个疑问,在史料中找到三处答案。</p><p class="ql-block"> 答案一,墨子并非全盘反对音乐。墨子是精通音律的,对音乐的作用是了解的。《淮南子·要略训》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习孔子之术。”“儒者之业”和“孔子之术”,包括“乐”。“乐”是儒家“六艺”的一种。墨子学过“乐”,深谙乐理,善乐技,还曾做过乐吏,善吹笙。《礼记·祭统》记载:“墨翟者,乐吏之贱者也。”《吕氏春秋·贵因》记载:“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艺文类聚》卷四十四记载:“墨子吹笙,墨子非乐,而于乐有是也。”墨子见荆王,为之表演吹笙。《说苑·反质》记载,墨子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墨子所谓的“圣人之务”,“先质而后文”,即吃饱、穿暖、安居,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之后,再去追求音乐享受,这样才能长治久安。可见墨子对音乐的积极作用还是肯定,并非全盘反对音乐。</p><p class="ql-block"> 答案二,墨子反对因大兴音乐而劳民伤财。墨子的另外一篇《非乐》有记载:“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即墨子之所以反对音乐(非乐),不是说大钟、鸣鼓、琴瑟、竽笙的声音不好听,而是“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墨子认为,音乐虽然有益,但是若君王因一己私欲,大兴音乐,以致劳民伤财,因奢侈排场之乐,耽误生产,耽误治国,得不偿失,不符合人民利益。</p><p class="ql-block"> 答案三,墨子反对因沉迷音乐而玩物丧志。墨子《非乐》中记载:“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菽粟,是故菽粟不足。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不必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絍,多治麻丝葛绪,困布縿,是故布縿不兴。曰:孰为大人之听治、而废国家之从事?曰:乐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由此得知,墨子认为,音乐只是起到调节作用,不是治国之本,应该克制而不沉迷,不能玩物丧志,因为沉溺音乐会导致王公大人耽误治政、士君子耽误履职、农夫耽误务农、妇人耽误织布,所以“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应该“多寡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辩亦有辩</b></p><p class="ql-block"> 墨子“圣王不为乐”“圣王无乐”的本意是“圣王不为过度之乐”“圣王无过度乐”。程繁偷换概念,曲解墨子意思而发难墨子。墨子看清程繁的套路,绕开他的辩论陷阱,按照自己本意辩驳,化被动为主动,以尧、舜、周成王、武王、汤、等圣王为例,以“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为结论,证明并澄清我之“圣王不为乐”并非彼之“圣王不为乐”,而是“圣王不为过度之乐”“圣王无过度乐”。</p><p class="ql-block"> 程繁看墨子不上套,继续偷换概念,以“子曰圣王无乐,此亦乐已,若之何其谓圣王无乐也?”营造出墨子自相矛盾的假象,继而利用这个矛盾假象进行再次向墨子责问,墨子却是牢牢把控辩论主导权,不被程繁牵着鼻子走,自始至终按照“圣王不为过度之乐”“圣王无过度乐”的思想进行论证反击,让程繁无可奈何。这不是辩论技巧的胜利,而是坚持内心真理的胜利。</p><p class="ql-block"> 墨子那个时代,生产力水平比较低下,人们所能生产制造出来的物资较少,因此墨子提倡节俭,“圣王不为乐”就是墨子提倡节俭的具体表现,如若王公贵族过分追求声乐享受就会导致“亏夺民衣食之财”,所以墨子反对儒家思想的繁文礼节,尤其是反对不顾百姓死活的“礼”“乐”。墨子之辩,不是为辩赢而辩,而是为坚持真理而辩,生动诠释了何为辩,为何辩,辩为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