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很少有知青组跟我们一样,下乡四年半,在农村过了四个春节。现在想想,虽然当时可能情不由己,如今却丝毫不后悔。 我们组九个人,来自青岛十五中、十九中两个学校,1968年6月1日插队到诸城县解留公社庄家屯大队,1972年12月底,全部离开了这个村庄。<br><br> 庄家屯五百多人,村里只有两个初中生,虽然离县城只有15里,却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我们去之后,大队如获至宝,立即成立了以我们为主的文艺宣传队。我们也没负众望,自编自演了几块小节目,配合形势,演出了几次,受到社员们的欢迎。 我们到庄家屯之前,村里在外教学的一位公办教师曾搞到过一本歌剧《白毛女》总谱,他想过年回村搞一出“大戏”,却苦于没人,只能是奢望。我们到村后,大队和村里的小青年们看到了希望,纷纷撺掇我们接手这个任务。<br> 当年我们刚到农村,革命热情空前高涨,正苦于怎样“大有作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商量,最终决定接受这个挑战,过年不回家,跟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有意义的革命化春节。 歌剧《白毛女》好像不太复杂,但我们没有丝毫舞台经验,甚至都没登过舞台,还是感觉有些困难。好在这部剧演员少,唱段也不多,由我们组“女高音”曲卫红和组长宫鸣皋分饰喜儿和大春就完全可以顶下来。乐器也好凑付,我们组吴宝镜和支书曲炳友的两把二胡,民办教师曲廷智的一支笛子就OK了。 经过一个月每天半夜十一、二点甚至凌晨一、二点的刻苦排练,正月初一晚上,歌剧《白毛女》终于在大队屋前的土台子(舞台)上上演了。<br> 舞台两侧挂着两盏明晃晃的汽灯(那时村里还没有电灯),村里的老少爷们儿,早早地搬着马扎坐在了台前。孩子们穿梭于人群之间,嬉笑打闹,会场一片乱哄哄。<br> 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台上的演员们却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土耍”,能否让观众们满意。<br> 悠扬的伴奏响起,雄壮的序曲响起,会场立刻安静下来。随着剧情的发展,台下的老乡们睁大眼,张着嘴,屏住气,目不转睛,全神贯注。他们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喜悦,台上的演员们终于放下心来,一股自豪的成就感油然而生。<div> 受演出成功的鼓舞,大队决定乘胜出击,到周边村庄巡回演出。那个年代,一个村庄排出一部“大戏”,在周围的十里八乡绝无仅有。“庄家屯知青排出了整本《白毛女》”的消息立刻在周边村庄传开,各村纷纷邀请,巡演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div> </div></div> 第二年据说上级有指示,农村春节不能演样板戏。但我们村却因为《白毛女》的成功,想继续演的欲望怎么也压不下。而且,有一股东风将这团欲望之火吹得更旺。<br> 这年8月,宫鸣皋在山东省戏校当老师的徐维武表哥来村里看望他。徐大哥曾经在山东省京剧团《奇袭白虎团》剧组拉二胡,受到过毛主席接见。他听说我们想演样板戏,特意给我们带来阿甲版的《红灯记》剧本。徐大哥在村里住了半个月,给我们普及了许多京剧知识,教会了我们不少京剧锣鼓点。 大队根据上级“春节不演样板戏”的指示,决定突击排练《红灯记》,争取国庆节上演。徐大哥帮我们排出了最主要的第五场,其余场次我们自导自排,终于在国庆节前排出了全本。<br> 这部戏的伴奏,明显比《白毛女》上了一个档次。除了二胡,又加上了公办教师韩中智的京胡,民办教师曲廷智的秦琴,序曲中宫鸣皋还加了一段唢呐。<br> 特别是锣鼓,吴宝镜掌鼓,我打锣,还有一面小锣,一面小镲。开场前,锣鼓一响,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赶到舞台前,搬着马扎占地方,会场热闹非凡。那激昂的急急风、走马锣鼓,现在想起来还心潮澎湃。<br> 主要演员当然还是知青,宫鸣皋的李玉和,曲卫红的铁梅,孙建军的李奶奶,我除了打锣还客串王连举。组里其他同学也都登台,当群演,跑龙套。 1971年的春节,是我们在农村的第三个春节。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大家都想家了。大队和宣传队队员们听说我们要回青过年,纷纷做我们的工作。“贫下中农们都盼望看你们排新戏,不要让他们失望啊!”“好几个村子已经提前预约了,邀请咱们去演出。”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又留下来。 这一年排的是京剧《智取威虎山》,虽然组里的男女主角都离去了,(宫鸣皋参军,曲卫红去了乳山)但主要角色还是由我们知青担任:于晋东饰杨子荣,吴宝镜饰李永奇,孙淑芳饰小常宝,孙建军饰白茹,张瑚饰李母,我也终于当了一回主角——反一号座山雕。<br> 我们除了演好自己的角色,还充分发挥了各自的主观能动性,我负责导演,于晋东负责演员,吴宝镜负责乐队,女生负责化妆、服装、道具、舞美和后勤保障 。<br> 我没有丝毫导演经验,只能根据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再加上借鉴当时上映的电影。有一次因为县影院档期只有两天,我和吴宝镜、于晋东连续两个晚上(有一晚还下雨),步行30里地,到县城观看电视纪录片《智取威虎山》。 我们的样板戏只有剧本是“真的”: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正规出版物。其他服装、道具、舞台背景都是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服装根据角色各人自行解决,化妆只是用墨汁描描眉,用胭脂涂涂腮,道具也是临时现做。 当年我们三个男生的皮帽子,成为《智》剧威虎山八大金刚的不二选择。 但即使这样,随着我们的舞台经验逐渐积累,演出技巧不断提高,我们村宣传队的名声越来越高,影响越来越大,邀请我们去演出的村子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公社都调我们到公社驻地为三干会演出。 1972年,有消息说我们知青要回青岛就业,村里的老乡们议论纷纷:“这帮青年要走了,今年过年不用看戏了。”我们虽然也人心惶惶,却一致决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于是春节又排演了京剧《沙家浜》。这年12月底,随着我们组同学全部离开庄家屯,我们与样板戏的缘分也终结了。<br> 与样板戏(其实歌剧《白毛女》不算样板戏)有关的两件小事,至今记忆犹新。<br> 下乡第二年三月,县里举办了四天全县知青学习班。每天在县礼堂开大会之前,知青们都要互相“拉歌”,口号声歌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有一天会议内容是忆苦思甜,会前大家唱的除了语录歌就是“天上布满星”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两首,很快就让人有些“审美疲劳”了。那时我们刚在村里演完《白毛女》不久,大家决定唱那首序曲“看人间哪一块土地不是我们开”。歌声一起,很快会场便安静下来,只有这首旋律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歌词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歌声回荡在会场上空,一曲唱罢,掌声四起。“唱得好不好?”“好!”“唱得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于是又一首欢快明亮的“大红枣儿甜又香”响起来。那天,我们组在知青会上出尽了风头。 另一件是,回青几年后,我独自一人回村“探亲”。从县城出来天已经黑了,回村的公路改了道,我迷路了。看到路旁有个村子的场院屋还亮着灯,我走了过去。屋里几个老乡坐在炕上抽烟啦呱,见到我这个陌生人进屋,他们一愣。其中一个突然喊了一声:“这不是座山雕吗?”我笑着答应:“是,你还记得啊?”老乡们都想起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怎么不记得?你在俺庄演时,还被杨子荣在头上砍了一刀。”我记起来了,确实有一次我跟于晋东配合失误,他用木刀削了我头顶。原来这是离我们庄二里地的常家庄,老乡们热情地给我倒水,我谢绝了,他们送我出屋给我指明了回村的路。没想到几年前来演过一次戏,老乡们还记得。给老乡们留下这么深的印象,我即感慨又欣慰。<br> 五十年后再回村 经常看到有关知青的文章中,有“后悔、无悔”“有为、无为”的争论,2008年,我在自己的一篇博客《下乡四十周年祭》中写道:这些争论,“对已经过去的岁月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年下乡时,也许你可以选择,也许你别无选择,但既然已经被历史潮流裹挟而去,那么,无悔也好,后悔也罢,有为也好,无为也罢,我们只需把那段经历作为财富珍藏在心中,时时品味,对得起曾经的苦难,就可以了。”<br> 今天,我还想说,对于农村,我们去过,感受过,奋斗过,也贡献过,还留下了一点光亮,那就是我们上山下乡的意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