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王和老李

燕归来

　　舍得付出，才会有收获，爱情亦是如此。

——题记

每年的二月二古会算得上是春节过后的最后一个小高潮，在小县城新城一角固定的片区，已早早搭起滩位，各种百货、小吃、杂耍……人潮涌动，热闹非凡，日子正消闲，人们喜欢呼朋唤友去逛一场，溜一圈。

周六下午，一个人随着三五成群的人流正沿着那条崭新的人民大道往前走，猛一抬头，一对熟悉的身影，“哦，王老师你们要回去了，逛毕了？！”“是，你正要去吗？！”王老师的妻子脸上带着招牌式的笑容:眉眼弯弯，一口雪白整体的牙齿，笑成了一朵花——灿烂明媚，胳膊紧紧地挽着同样笑眯眯又不乏矜持的老公。

其实，这该是第二次踫到他们了——这样同样的连体出现。王老师是我三年前支教过的一所乡村小学老师，退休现在应该有半年了吧。

细心一点，你就会发现，王老师的老婆明显要比王老师年轻很多，当然，因为那是她的二婚妻子，不清楚还以为是女儿搀着老父亲呢。

看到王老师不觉又想到了另一位老师——李老师，估且就叫老王、老李吧。

　　老李和老王同岁，都在这座县城最偏远的山村小学教书，这里学生逐年锐减不到一百人，十一二个老师长年蹲守，平均年龄约在五十岁左右，每年都说要撤点合并，年轻人也不愿来这里，有一半老师都是民办社聘类。近年来为期两年一轮的支教交流，年轻老师的到来，为这所寥落清冷的山村小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本校老师和支教的两三个中学下来的教师自成两派，再加上又是年老的和年轻的，自然心灵上又多了一层隔阂，除了工作需要，见面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也很少互相有深入交流。

但吴老师却是一个“显眼包”的存在，是剩一年就退的一个老太婆了，简直是全校的“开心果”，真是离退休越近越疯狂——“玩疯了”:上课的时候，她会带着孩子们又唱又跳，活跃一下课堂气氛，孩子们最喜欢她了，叽叽喳喳整天象一群小鸟围在她身边，吃过饭，上课前，你听见谁在声音婉转，歌喉嘹亮，推开她房间的门，她正沉醉地在手机上K歌，要么拿着长长的自拍杆在校园里唱歌拍抖音，见到有那位老师她便乐呵呵地大笑着自嘲:“看我这个瓜子乱吼吼”“来，过来也来唱唱吧！美得很哪……”，“哇，吴老师你的嗓子真好听呀！”“我年青的时侯还是文艺队的骨干呢……哈哈哈……”她更来劲了乐呵呵一边笑着，一边比个兰花指，唱几句戏腔，或估意再将自己肥胖的身子扭动几下，伴着大家一片哗笑，她亦自我欣赏陶醉一翻，咯咯咯的笑着，一个人总是玩得不亦乐呼，大家常常都会被她的快乐感染了。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跟她说笑。她生性活泼、开朗、对人热情，爱开玩笑，有时侯一些年长的男老师故意对她摞一些酸晕话，她装傻充愣总是顺着混话巧妙解招或抛出，说的别人倒不好意思了。

我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很快便和老太婆成了忘年交。

她整天开口闭口都是减肥，可一个人的饭见做就是大剩特剩，给这个端点尝尝新鲜的菜疙瘩，叫那个来吃他新学的网红小吃，她的特点是肚子极易饥，一有空就往嘴里送吃的，“真的饿的慌呀！”她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逗得别人总是笑。

　　我发现老王的妻子是学校里教幼儿的。她是一个脸上一直挂着纯净笑容的女人，看上去约么三十多岁，衣着虽然不是时兴崭新的，但打扮的细致年轻，穿着特别得体舒服。她看每个人时都是那样谦和温暖地笑着。吴老师对我偷偷耳语:“四十一二，离婚跟了老王，带着两个女孩，大的十五，小的七岁。”

再看到两口子时，总觉得他们俩那份笑里藏了分小心谨慎。特别是王老师几乎一直无语，他的笑好似只是谨慎地把眉毛弯弯，口里更不轻易吐一星半字。

幼儿班就在一年级邻旁，有二十多个孩子，老王妻子秀兰是村里聘来的，她在这里是最年轻、最活跃、最热情的存在了，课间或是在操场里，那个小女孩穿了新衣，她便摸摸看看笑眯眯地问“哦，穿新衣啦，真漂亮！……告诉老师妈妈买的，还是爸爸买的？”那个小女孩辫子松了，她便上前自然地为孩子扎好，那个小孩不小心碰了、摔了、哭了，她便自然地蹲下身把孩子搂在怀里，轻声安抚，有时侯和别人说话打招呼，她便起身抱着孩子，边为孩子擦鼻涕眼泪边和别人说笑两句，比起那些更规范一些幼儿园里的正规院校毕业的幼师，她和孩子间少了一分距离，多了一份纯朴、和善与亲近，象一个妈妈，但又不是，少一份庸俗，这点是我很少见到的。老王的家里果然是最热闹的，门前一小片菜地长得最旺，西红柿、青椒、大葱、香菜、韭菜……郁郁葱葱，五颜六色，闲时，门口也总聚着三五个人，说说笑笑，秀兰总是热情地招呼，递凳子送茶，洗洗涮涮她总是手里不停，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和别人说笑着。两个女儿都在，吃饭时，小小的宿舍在小小的校园里显得是最涌挤热闹的。

周未或闲时，总发觉老王两口子是最忙碌的，农收的时侯，利用学校的操场，出出进进拉着架子车一麻袋一麻袋地抢晒麦子、玉米、豆子，象小山丘似的，听说孩子多，地多，老王一有空就去外边妻子的地里干活了。

有次见到还来了一个十三四岁个头高高胖胖的小男孩，吴老师悄悄告诉我:“是秀兰家儿子，离婚判给了前夫，现在听说自个回到她妈这边了。”

三月的一天吧，吃过晚饭，我和吴老师准备出校门散步，在门口老王正骑在他的那辆250双排气大摩托上，脚用力地垫着地，秀兰和儿子坐上了后座，儿子挤在中间，秀兰身子靠在后面，一手贴身拿着一个大簸箕，头上包了块鲜艳的纱巾，老王吃力地踩了几下油门，车发动起来了，从我们身旁笑着打招呼经过时，让人不免还是为个头不高的老王摄了把汗，特别是三月的风突忽刮得正猛，秀兰那飘忽的纱巾好似一面旗织，一晃而过。

“真是个老瓜子，有老婆伺侯着，儿女都成家孙子都有了，有福不享……那女人简直就是小三上位，现在养这娘母三个，人家就是看上了她的钱！”吴老师不觉小声对我低语两句。

平时走路时，秀兰总是喜欢挽着老王的胳膊，平时说话时，开口闭囗秀兰总是“我老王这”“我老王那”“我老王”几乎是她的口头禅，提到老王眉里眼里都是崇拜与甜蜜。两口子在一起常像小情侣一般腻歪，别人开玩笑秀兰也跟着笑笑毫不在乎，但那份笑和只言片语间，似乎能察觉总深藏着丝丝谨慎与矜持。再看秀兰时，不由觉得她不是一般的乡村妇女，真不一般！

　　“真是个没良心的！”住隔壁的老李有次小声责骂:“以前住沟里的时候，穷地地都耕不了，是老丈人每年拉着自家牛给犁地……进修转正时没钱，老丈人把自家猪卖了给拿的钱，现在上塬了，就把老婆赶了……”，这也是听到的老李唯一的(大概也是最后的)一句对老王的非议，平时也少见两人说话。

老李，个头高大，骨骼清瘦，让人不觉想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听说老李离婚较早，一个女儿自己带大刚嫁人不久，他一个人在宿舍里放个电饭锅，平时简简单单地给自己做碗饭，生活清寡单薄，说是当兵回来被安排的教书，跟老王、老吴一样都是学校里令人羡艳的为数不多的高级教师，听说他还领着部队一份补贴，是学校里领双份工资的最有钱的人，但他衣着简朴，毫不讲究，老吴说“那是个吝啬鬼，把钱看得比命重，舍不得给自己花钱”，“但爱打麻将，唯有打麻将三百五百的输钱倒最大方。”老吴还说，别人给介绍了对象，舍不得在外边买碗饭吃，总要叫到家里做饭吃，炒个土豆丝都怕油倒多了，老李总担心女人都是冲着他的钱来的，所以一直找不到女人。

那天和我一起交流来的小赵老师走进隔壁老李房间，看他正叮叮当当切菜做饭，便估意开玩笑:“老李，我给你介绍个老婆给你做饭，你挣那么多钱不花咋行……说说你的条件，你要怎样的？”一阵笑闹声过后，“艳子、艳子……快过来——”小赵在门口急切而神密地呼我，并估意眨巴着眼睛，我走了进去，小赵拿着老李的手机凑到我眼前，神密兮兮:“猜猜这是谁？”我看到手机上一个脸盘圆圆穿着裙装的较时尚的中年女子。小赵一手遮嘴附我耳边大声道:“李老师女朋友！”老李和我们都笑了。

之后，小赵见了老李就崔促:“进展咋样，快点呀，喜糖啥时侯吃呢，真急人！”老李向来刻板的表情倒现得一直若无其事。

后来，小赵告诉我，黄了。那女人是省城西安的看上老李了，离异四十二岁，己来了两次，老李嫌人家年龄有点大。

有时路过老李门口，看到他闲时总守着电脑玩蜘蛛牌，那好象是他唯有的兴趣，突然心底就莫名地觉得老李已是一个灵魂先去了的人。

十二月份的时侯，冰天雪地，老李骑着自己的老式250大摩托车回家时，在马路上摔倒了，住进了医院，听说身上十多处骨折，校长急着催学校里一个年轻点的老师去教育局帮老李请假，“不管，凭什么，我又不是他儿”那个老师一口回绝，听说过了两三天在远处打工的女儿女婿才回到病床前。

“可怜的人，一辈子不会亨福，大家都劝他再不能骑摩托了，换个电动汽车，总是死犟，现在够受了。”老吴叨叨了两句后提议和我去医院看看，周未，我和老吴拎了点东西去医院，老李浑身裹满了纱布，动弹不得，女儿女婿都染着稻草般黄黄的头发怔怔地坐在一边。

老李真是个强性子的人，过完年，在家不到四个月就柱着双拐，颤颤巍巍地来学校上班了，还开来了自己新买的电动小汽车。

　　一天，校园里一片闹腾，一群人围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小娇车看。“老王买车了！”“老王把新车开来了！”“老王，祝贺你啊！”大家七嘴八舌，向老王道喜，“儿子给我买的！”老王低声说，难掩满脸幸福的光彩，秀兰更是笑地合不拢嘴了。整天有空时拿块抹布这儿沾沾那儿吹吹，犹如宝贝般，生怕沾了尘。

“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一次吴老太对我说，“她男人是包工头，在外边早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很少回家，不管家里这娘母子们，到这儿来教书时和老王好上了，都把婚离了，大概是迫于舆论圧力吧，不知怎的突然和一个山沟里的三十八岁的老小伙结婚了，不到一个月就跑出来，跟老王又在一起了，后来把三金还给那山里小伙便离了，跟老王才结了婚……应该有五年了吧。”

有一次在聚餐时，看到秀兰坐在老王身边，小鸟依人，腻腻歪歪，不停地为老王夹菜，在众人的笑闹中，毫不避讳，打情骂俏 ，土味十足，却是那么地接地气，她笑容灿烂却不张扬，自然真切，不做作，不但毫不惹人生厌倒多了一份世俗的可爱与真实。

上班不到一个月班，老李又病倒了，竟住进了ICU病房，听说是脑瘤，还有肺癌晚期，在熬天数了。最终老李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钱，一次性狠狠地砸进了医院，砸给了自己哦。

时光飞逝，暑假己到，为期两年的支教结束。

再听到老李时，己去世近两个月。老吴退休去西安养老了。半年后，老王也退了。

在县城偶遇，要么开着他的白色小汽车载着秀兰，要么两口子仍象今天，连体人一般挽着胳膊在散步，秀兰脸上招牌式的微笑在春光中更加明艳灿烂，老王总是有点矜持地轻轻将两眉微蹙。

岁岁年年，春风又起，春日渐长，天地一片新光滟涟，山水醒了，老树着新芽，枯木正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