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丽丽

山那边

丽丽，当你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此失去的不止是血脉相连的胞妹，更是一个三观一致，同喜同悲，无话不谈的知己。 这种悲伤痛彻心扉。 告别仪式上，我望着大屏幕上你的一帧帧照片，每一张都那么熟悉。 我见证了你生活中的每个阶段。 奇怪的是，唯独缺少对你童年阶段的记忆。 这几年你总是问我，为什么小时侯你没管过我？ 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没错。我怎么也回忆不出和你手拉手一起玩耍的场面。 更找不出一张童年时期咱俩的合影。 这是小时候我们唯一的一次合影。1956年。那时你一岁。 我仔细想了一下原因。 我7岁上小学在天津，每年寒暑假才回家。那时你才3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但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从小爱哭。 几乎所有的事都会惹你哭一场。 为此我和哥哥给你起了个外号，“哭死宝”。 有个爱哭的妹妹，我还不躲远点。反正有姥姥管你。 1964年，我转回北京上学。那年你9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一些。 当时我们都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每周日下午我们在南锣鼓巷口等班车回学校。 每次离开家前，你一定要哭一场，找各种理由不想回学校！ 有一次又到了返校时间，你哭着不走，说肚子疼。眼看班车时间就到了，我连哄带劝，连拉带拽，你就是不走。我生气的说，你肚子疼就是装的。 当时妈妈生病住院。姥姥做不了主。邻居董姨看不下去了。她让我们先去赶班车，然后带你去卫生所。 一周后我回到家才知道，你得了阑尾炎，已做完手术。 这事我后悔了好久。 随着慢慢长大，我发现在你爱哭的表象下，却藏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下雨了你惦着家里有谁没带伞， 天热了你怕在外玩耍的我们喝不上水 虽然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可你却操着全家人的心。 为什么同一父母所生，同一原生家庭，我从小无忧无虑，而你却多愁善感？ 记得去年咱俩还就这个问题仔细分析了一番。 答案好像找到了。 1954年夏天，妈妈去朝鲜探望爸爸。爸爸是1952年底前往朝鲜战场，是一名志愿军。 1954年爸爸妈妈在朝鲜合影。 探亲归来，妈妈怀上了你。 可以想象，整个怀孕期间，妈妈每时每刻都是在思念和担忧中度过的。 这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胎教吧。 这就是你多愁善感性格形成的原因吧。 1958年，全家唯一与爸爸的合影。那年你三岁。 1960年底，从朝鲜战场回国身患重病的爸爸离开了人世。 那年你只有5岁。 当时国家正陷入严重自然灾害的时期。 我和哥哥弟弟都在部队的寄宿学校上学，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还未上学的你，在家里和姥姥妈妈，遭受着贫困与饥饿。 哥哥后来回忆说，那么小的你，竟然说，饿死算了。 爸爸去世后，全家合影。1961年，你6岁。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那年你11岁。上小学四年级。 停课在家的那段日子，我总能看到你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旁看书，一笔一画的抄写书上的内容。 你从小就爱学习。怎么撵也撵不到屋外去玩。 妈妈总说你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 1969年，你当兵走了。那年你14岁。 多愁善感爱哭的你，不知是怎样适应野战医院的生活。 我还记得你入伍第二年就寄给我一套暂新的军装。 在那个年代，能拥有一套国防绿的军装，对青春芳华的女孩是至高的荣耀。 而你则只剩下一套军装，白天穿，晚上洗。 你入伍后，一到秋天，我经常要去西直门货运站取你寄来的国光苹果。 你知道妈妈爱吃国光苹果，就托家在农村的战友帮助购买并托运回来。 而你每月的津贴只有6元。 1972年哥哥上了大学。 你从自己的津贴中每月拿出5元，寄给哥哥。你说哥哥爱学习，让他买书。 你当时每月的津贴只有十几元，包括在传染科工作每月8元的补贴。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你一遍一遍的打来电话，说北京不安全，一定让我送妈妈和姥姥去你们医院避一避。 当我带着妈妈和姥姥坐着火车到了邯郸，来到你们医院时，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一家前来避难。 你一个小小的护士，需鼓起多大的勇气，说服领导来安置自己的亲人呀。 妈妈说，你是最顾家的孩子。 1978年，你复员回到北京。那年你23岁。在朝阳医院中药房工作。 1982年，健康报社面向社会招聘编辑。 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你，凭着多年来自己阅读写作的积累，考入了健康报社。 工作期间，你在首都师范学院读了中文系，拿下了本科学历。 后来你调入中国连环画报社，当了文编。 后来你结婚，育女。 成家后的你，勤俭朴素，善于持家。 咱们全家，你是第1个买了洗衣机的人。于是每逢周末，我们就会大包小包带着衣服被单，骑车去你们家洗衣服。 你是全家第1个买了录像机的人。我时常到你家的小屋，看一下午录像。 你是全家第1个买上电冰箱的人。偶尔我会去你们家，蹭几根冰棍。 你还是全家第1个拥有小汽车的人，仅管是辆二手车。 日子一天天过着，蒸蒸日上。 每一件事你都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 然而1994年，小高突然查出了淋巴瘤，恶性的。那年你39岁。 仿佛天塌下来，压在了你的肩上。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文静柔弱爱哭的你，擦干眼泪，勇敢的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照料9岁的女儿，伺候重病的丈夫，完成单位的工作。 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每次去你家，都看到你在熬中药。一罐中药要熬一个多小时。小火慢煎，不停的搅动。 这中药整整熬了23年。 这中药让小高一次又一次战胜病魔，顽强的挺了下来。 有一次你买了一只甲鱼，想给小高补一补。可是不会杀，让我们帮忙。 我们赶过去研究了半天，手忙脚乱和甲鱼斗智斗勇。最后拿筷子引着甲鱼伸头咬住，才一刀剁下脑袋。 这是你仅有的几次主动让我们去帮忙。 1995年你家从恩济庄搬到马神庙。 当时小高正在化疗，你一人上阵。 咱俩一块儿去看的房子。 要想扩出客厅，需砸墙改造厨房。工程量不小，想想都头大。 不知你经历怎样的过程，最终把家搬了过去。 2013年你又一次搬家，为的是给小高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这次是小高肠癌手术后。 你一人从找房子，谈价钱，装修，搬家。这其间的艰辛和困苦，外人难以想象。我记得你告诉我，你的双手每天早上都僵化不能伸直。你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劳损所至。 小高生病这20多年，先后经历了淋巴瘤，胃癌，肠癌。大大小小的手术不断。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更摧残着你的精神。 多愁善感的你，却不再掉眼泪。 你勇敢地接受了这一切。 日复一日精心照料，凡事亲力亲为。几次住院连个护工都没请过。 女儿结婚，生孩子，坐月子，带孩子… 每一次你都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挺身而出，迎难而上。 我总是劝你，给自己留点儿余地吧，能放手就放手，别把自己搭上去。 而你却说：我是个奉献型的人。我愿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我也终于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 你在危难中表现出的善良坚强和担当，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2017年，小高病重又住院了。 这次你一个人在医院陪护了两个月。每天睡在病床旁的行军床上。 你告诉我两个月没脱衣服睡觉了。 我劝你请个护工。你说小高只愿意你在身边。 2017年3月，你告诉我感觉乳房疼痛。我说你天天住在医院，赶紧去检查。而你却说，等单位体检时再说吧。 检查结果出来了，乳腺癌。 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五脏俱焚。 这是活活被累出来的。老天爷太不公！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 2017年5月，你接受乳腺切除手术。 手术前一晚，你打电话让我给你送一个漂亮的乳罩过去。你要在手术前拍下完整的乳房留个纪念。 你一生爱美浪漫，即使厄运降临，初心不改。 手术后结果出来了，切出的腋下淋巴结，21个中已有17个被癌细胞感染。 乳腺癌晚期。 乳腺手术后，你接受了化疗和放疗。化疗后反应强烈，白细胞一度降到0。你住院了。一度，你的病情比小高还要危急。 你和小高躺在同一间病房里，两张病床并排着。 这时的你终于不再睡行军床了。也终于用上护工了。 可是当小高在旁边的病床上呻吟的时候，你总是比护工还要麻利的爬起来，赶到他的身边。帮他翻身，擦拭，喂水… 2017年8月，小高安静的离开了。 他知道，自始至终你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 送走了小高，你开始了抗癌之旅。 你接受了所有可以用到的治疗手段。化疗、放疗、靶向、肺部切除，肝部介入… 七年间从未间断。 那是炼狱般的折磨。 头发脱落，口腔溃烂无法进食，一天腹泻几十次，脚下仿佛踩着一团乱麻，手指扣不上扭扣，白细胞降到0… 多少次我都在心里喊，太受罪了，放弃化疗吧！ 然而，你从未说过一个字放弃。 你甚至盼着每一次的化疗。因为你觉得只要还能化疗，就有生的希望。 你深深眷恋这个世界，热爰这片河山。 治疗间隙，只要有机会，你总是希望走出去看看。 2018年，咱们一起去了三亚。 我们和哥哥在海南相聚，在兴隆合影。 2019年，你一个人飞到深圳和我们相聚。我们在小梅沙家中的合影。 2021年，我们一起回老家泰安寻根。 这七年来，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回到涿州的小院儿，种菜，养花。 你喜欢亲近大自然。看种子破土，发芽结果，看万物生长，鲜花盛开。你在感受生命的顽强。 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 我们聊童年往事，聊身边的人，聊养花种菜，聊家长里短。聊善恶美丑，聊社会冷暖… 却从未听到你对不公命运的半句抱怨。 你乐观阳光，一切向善。 你曾说起独自做核酸的经历。当你因自己身体不好排不了队，请求到前面做核酸。10次中只有1次被人拒绝。 你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你说起去年涿州水灾中面临危境的情景，说的最多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无私帮助。 你说以后我们也要这样帮助别人。 春节前，你把听书《南渡北归》合集发给了我。我俩不时交流听书体会。你在1月31日给我的微信中写道：民国政府的国军在抗日战争中打得太烂了，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百姓流离失所，中华民族险些亡国灭种。这样的政府和新中国无法同日而语！我们要向哥哥学习，做个读书的人，了解历史了解现实。 2023年10月底，你住院了。 这七年的抗癌中，你除了两次手术暂短的住了几天院，这还是第一次正式住院。 此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并布滿肝脏。我们心里清楚，这一次真是无力回天了。 住院期间你又坚持做了三次化疗。癌细胞又开始下降了。 我们都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你顽强的抗争着，从深秋熬过了严冬。迎来了龙年。 你看到病房里盛开的蝴蝶兰，给我发微信说，龙年一定大吉大利。 春节后你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3月3日，我从深圳赶到医院。病床上的你，已经微弱的无法下地和进食了。 但头脑清醒，尚能交谈。你仍关心涿州小院儿的灾后重建，关心着消费券的使用。 你甚至还关心我使用助老券打车返回。 却唯独不提自己的病情和后事的安排。 你仍然希望能挺过这一关。 你之前已经一次又一次挺过来了。 你顽强的坚持到了3月16号，你69岁生日。 那天我叫醒你，告诉你今天过生日了，生日快乐！ 我还送你一幅画。你点头说喜欢。 从小多愁善感的你，面对生死的考验，展现出如此坚韧顽强。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震憾了身边所有的人！ 3月20号，你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我在你耳边叫：丽丽你睁开了眼看着我。 病重至此，你从未和我告别过。这一眼，是否和我永别。 我摸着你的头，拉着你的手，大声说：你安心吧。女儿日夜守护着你，孩子们都有出息，你不用再操心了。 你听见了。但你没流眼泪。 3月21日早晨，你平静安祥的告别了这个世界。窗外已是柳綠花红。 望着你的遗象。这是三年前你自己亲自选定的告别照片。 我看到一种凄美，一种优雅，一种高贵，一种脱俗。 我在挽联中写道： 你在春天里降临，似杨柳温柔顽强，你在春风中逝去，飘然驾鹤云端上。 丽丽，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 2024.3.27听说人去世后的第七天，逝者的魂魄会返回家中看望亲人。丽丽，这篇悼文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