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哀愁.

青朴

题记：朋友看了我的文字，勾起了她对自己的童年和父亲的怀念，发了几段文字给我，我从没想过她的童年会有这么苦。想着给她整理出来，以安抚她对童年的追忆，和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惋惜。

文章中的“我”皆指朋友。

我出生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小村庄，每年春天还在路上的时候，后山就开满了成片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红色的野果子一串一串地吊在树上。山雀叽叽喳喳叫着，泉水从林间汩汩而出，沿着山路旁的沟渠一直流到家门口的湖泊里。

湖水浇灌了村里的土地，油菜花像一面巨大的金黄色的地毯，绒绒地铺在春日的暖阳里。蚕豆花挤挤挨挨的，往上簇拥成一条直线，抱团似的奉献出一条紫白色的花束来。还有粉嫩的桃花、皎白的梨花、蝴蝶一样的豌豆花，它们如同我的热爱一样，全都在我的村庄里盛放着，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年复一年，从未曾熄灭，在四季的轮回里，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年老的母亲总是念叨着村庄的土地和房屋，屋后的山，门前的水，以及周围四季常绿的庄稼。她的脸上时常会挂着一些细细的忧愁，像是对故乡的不舍，也像是对父亲的怀念。

母亲的忧愁是后山清晨袅袅腾腾的薄雾，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父亲的影子从时光的记忆里影影绰绰走来的时候，母亲就多了一抹欢喜或者忧伤。父亲离开20多年了，他的离开留给年轻的母亲无尽的悲伤。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除了日夜在地里劳作外，父亲还利用裁缝的手艺给村里人缝补衣服。乡里人都不富裕，父亲并不收取多余的费用，有时候见人家手头紧，也不主动开口要。父亲善良，村子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都会叫上他，即便有时候人家没喊，他也会主动跑去忙上忙下。那时候我还小，记忆里常常在半夜醒来，打着火把四处去寻找仍在地里劳作的父母。可即便这样，家里仍是穷得叮当响。

为了凑齐三个子女念书的学费，每年寒假父母总是把家里仅剩的余粮卖掉，然后东家借一碗米西家借一碗面的艰难度日，直到下一季粮食的收成。父母总说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只有让他们念书，才能改变穷苦的命运。

多少次放学回家，看见父母疲惫佝偻着的身影，心里心酸不已。

多少次看见母亲因常年缺油缺营养，嘴里时常冒清口水，心里默默流下了眼泪。

可一向乐观善良的父亲，并没有因贫穷的生活变得垂头丧气，他爱母亲，爱孩子，也爱着乡亲。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的他，却被村里人推崇着当了十几年的村长。

父亲爱唱歌，他的歌声像山林里的清泉一样时常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听过的世间最美丽的歌喉。父亲还常常去向村里几个有文化的老爷爷借书来看，不懂就问他们，然后把学来的知识和道理讲给我们听。村里的大人小孩常常聚在我家门前的凉亭，听我父亲讲他半道看来的不完整的《水浒传》，他精彩的演讲常常使得我家门前欢声笑语不断。

也许是父亲从书里找到了信念和希望，所以他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他不但要求我们兄妹好好念书，也劝说村里的孩子好好念书。因为父亲的坚持，后来村里的小孩几乎都是大学生了。

后来，为了哥哥姐姐能继续念书，我不得不辍学回家，跟着父母一起干农活。因为心痛父母的辛苦，小小的我上坡下地，用小小的力量做着全村同龄人最多的农活。

日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便贫穷，但父母恩爱，哥哥姐姐学习努力，生活倒也是幸福的。

但是不甘心的父亲，后来也终于随着进城打工的人群挤进了人潮汹涌的都市。那时的我也早已回到了校园，在邻近的城市上大一。

父亲没有文化，茫茫人海，无特殊技艺的他只能加入了山城棒棒军的行列。重庆特有的爬坡下坎的地势，成就了当时很大一批从事人力搬运的苦力。他们打着赤膊，接过客人的货物放在肩上，呼哧呼哧地爬过几个坡，下过几道坎，穿过几条街，挣取微薄的几元钱。遇到态度好的客人，会很客气的说声辛苦了，遇到恶劣的客户，克扣谈好的价钱或者出言辱骂也是常有的事。他们流着最辛苦最廉价的汗水，把挣来的钱幸福地交到最爱的家人手里。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因为每一份苦累都是希望，都是孩子们的未来。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老天却瞎了眼。天空一声惊雷，触不及防的打在我的头上。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母亲踉踉跄跄无法站立的脚步，永远记得父亲那天再也回不来的瘦小身躯，永远记得自己那天的仓惶无助。我的父亲，我深爱着的父亲再也不会唱歌了，再也不会讲故事了，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喊了，他再也不能陪着他深爱的妻子白头到老了。

他离去时穿着的衣服，是我暑假村里打工削藠头时挣的钱给他买的背心，他穿的鞋也是我打工挣的钱给他买的凉鞋。

他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这样匆匆忙忙丢下了母亲和他的三个儿女。从此家里笑声少了，母亲变得沉默起来，常常一个人发呆。

带父亲的骨灰回家那天，全村人做了至今最大的柏树丫花圈（贵冠）给他，他们抬着花圈迎接他，以最真挚的情感表达了对父亲的尊敬和不舍。

母亲后来并没有改嫁，也没有继续消沉，她用坚韧接纳了生活的苦痛，以更加辛劳的付出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

只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年老的母亲越发显得孤独了。我把她接来身边，可她总是呆不住，老想着回自己的家，老想着老家的一切。

母亲苍老的情怀里隐藏着对土地的执着，也隐藏着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我也时常怀念父亲，梦里常听见他的歌声，听见一群人围在我家门口，听他讲残缺的《水浒传》，梦见他乐呵呵的笑容和奔忙的身影。

父亲，我想对您说，母亲现在过得很好，您的子女也都过得很好。您的小女婿弥补了我失去的父爱，他疼爱我也珍惜我，给了我这一生最幸福也最踏实的底气。

我最爱的父亲，您在那边也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