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望来路，有一段深深的辙印是“语录”留下的

走南闯北

　　一不留神，离古稀的大门就剩下三两步了。站在夕阳下回望来路，有一段辙印里，深深地刻上了老人家“语录”的痕迹。

1966年，我大概是上小学四年级。由此到1974年高中毕业这八九十来年的时段，在学习内容上，有一条看不见的辅线，大体上是贯穿始终的，特别是在前半段，有时甚至能达到“喧辅夺主”的程度。这条辅线，就是围绕着“语录”的学习等活动。

刚开始接触“语录”，多是通过报纸、广播等渠道，零零散散地了解了一些，多属在教学内容之外的政治营养补充。真正形成长时间的、专题性的、运动式的、热潮式的全面系统学习，是从有了被敬称为红宝书的“语录本”之后。

“语录本”前后出过几个版本，其中的政治背景比较复杂，百度上都能搜到，这里不多说。等我见到“语录本”时，大概是在1967年1968年的样子。现在还有印象的，一是在“语录本”的第一页上，印的是由副统帅题写的再版前言（我对这段话印象极深，后面再说）。二是第一条“语录”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三是开始见到的“语录本”好象是32开本的，后来又出了64开精装本。能拥有一本精装的“语录本”，在当时是非常让人羡慕的。这个64开本，共计是271页（关于这个页数，还有一个小故事，后面再说）。

查资料得知，这一版的“语录本”，共设33个专题，收入的语录共427条，将近9万字。据说在那几年中，全国总共发行了数亿册，还向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发行了二十多种文字的五十多种版本。

　　“语录本”出版后，不但在全国上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学习热潮，而且还衍生出了多种不断花样翻新的学习形式。只说我有印象的吧。

“天天读”。就是每天上课前，先由教师或班干部，领着大家学习一段“语录”，之后才开始上课。听说当时的工厂农村部队等几乎所有的行业，每天都是如此。

“讲用会”。在学校内能见到的，多是以班级、学校为单位，组织大家在一起互相交流学习运用“语录”的体会和收获。在学校以外，包括工农商兵在内的各行业，包括国省地市县镇企事业单位、公社大队小队的各层次的讲用会，更是铺天盖地。许多人，就是凭着“讲用”而成为政治明星，获得光环和升迁。近几年看到不少人发的当年的照片，在照片题字中，就经常能看到某某地区学习语录先进份子代表大会之类的内容。

　　在这类“讲用会”上，逐渐形成了一些程式化的东西。比如，在表述处理某件事或解决某个问题一筹莫展时，会时常用到“忽然想起”了语录中的某段话，于是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再有“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学习了语录中的某段话，于是就豁然开朗，问题迎刃而解；还有“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又学习了某某段语录，于是就怎么怎么地了”。时间一长，这几种句式，几乎成了所有讲用中的基本套路。

还有一些做法，虽然没象上边那样形成了专有名词，但也已成为全社会的普遍现象。比如，做某一件事之前，组织者先找到一段有一定针对性的语录，然后让大家“把语录本翻到第多少多少页”，领着大家学习一遍这段语录后，再开始布置工作。具体一点通常是这样的，某项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后，大家产生了或疲劳或懈怠或畏难的情绪，通常都是学习“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类的语录。如果是完成某项既艰苦又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则多是学习 “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之类的语录。再比如某件工作与原来的计划发生了变化，在宣读新安排的通知前，一般是先领着大家学一段“情况总是在不断的变化，要使自己适应新的情况，就要不断的学习”。多数时候，只要听到了这样的语录，大家就猜出这是要有新变化了。

有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某段时间，为了促进全社会加深对语录的学习和运用，上级要求开展“语录对话”活动。就是在各种场合，在办各种事之前，当事双方首先要各说一句语录，而且后说的这句语录要与先说的那句有对应关系，语录的内容也要与所办的事情有关联。比如一方先说“为人民服务”，对方就要回答“完全彻底”。以前有一个姜昆说的相声，叫《如此照相》，其中一段内容的大意是：“凡到我革命照相馆，照革命相之革命同志，进革命门问革命话须先呼革命口号，如革命群众不先呼革命口号，则革命职工坚决不给予革命回答。致致革命敬礼。”相声中的内容虽有夸大成分，但当时的政治生活中也确实有过类似的真实情况。我跟另外一位同学，就曾在老师的号召下，跑到饭店和商店门口，堵着一个人就要求人家“对话”一番。我的一个同龄的亲戚，有一次去理发店理发，师傅见他是个学生，开口就来了一句＂好好学习＂。结果我这亲戚没反应过来，师傅就说了一遍，亲戚还没反应，师傅就问道，你怎么不作对管啊！亲戚这才反应过来，回了一句＂天天向上＂。这才开始了理发。

　　在学用语录的形式上，还有一种方式也必须说上一说，那就是唱语录歌。总计四百多条的语录，究竟有多少条被谱成了歌曲不得而知，反正光我自己现在还会唱的大概就有个几十首。象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象“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还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等等。

这些语录歌，好多都是由时任沈阳音乐学院院长的李劫夫谱曲的。据说李劫夫一生创作了两千多首歌曲，能被人记住并传唱的语录歌虽然不多，但其创作的《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等精典作品，则至今还在广为传唱。

把语录谱成歌曲这一形式，确实推动了语录的广泛传播，加深了记忆。以我个人为例，当年背记的那些语录，现在重温时，有些地方难免犯卡或记不清了，但只要我唱起语录歌，就会非常顺畅地一唱到底。那真叫一个终生不忘啊！

　　比之天天读、讲用会、语录歌等，还有更离奇的。这种情况我在当年并不知道，是后来在网上看到的。说的是当时的北京体育学院，专门编排创建了一套“语录体操”。全套体操以“斗私批修”为纲，突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主题，有固定的体操动作和舞蹈造型。体操共有6节。第一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动作就是上肢运动，双臂上举、挺胸、抬头，表现对中国共产党、马列主义无限信仰和崇敬；第二节：“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动作就是扩胸运动，表示我们心胸开阔；第三节：“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动作就是全身运动，其中有打锤、割麦的劳动动作；第四节：“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动作就是转体运动，表示和敌人的立场相反；第五节：“造反有理歌”，动作就是踢腿运动，表示对敌人的愤恨；第六节：“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动作是整理运动。

当时还流传过一首关于学语录的歌。歌词大致是：第一段：语录本发给咱呐啊，捧在手里心中甜啊，好象到了北京城，老人家就在咱身边。第二段：语录本发给咱呐啊，领袖教导记心间呐啊，教我一心跟党走，教我接好革命班。

　　学用语录，还得提一下老人家一生中创作的许多诗词。文革中，在宣传和普及上，这些诗词几乎享有了跟语录一样的待遇和力度。七律《长征》，七律《送瘟神》，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卜算子《咏梅》等，都进入了我们的学习课本。据说当时发表的老人家诗词共三十多首，好象还出过专集。

这些诗词也都被谱成了歌曲而广为传唱，其中的《长征》、《咏梅》、《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传唱度极高，家喻户晓。我自己最喜欢的是由刘秉义演唱的《沁园春雪》，感觉歌者把这首词蕴含的意境和气势，完全唱了出来。

我感觉，在学习这些诗词的目的上，跟学语录有所不同。语录要求的是活学活用，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也就是要通过学习语录来解决现实中，思想、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具体问题。而在学习诗词上，我的感受则是为了更好的了解学习领袖“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自信豪迈；“安得倚天抽宝剑”“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心胸气度；“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洞察卓识；“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的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的激昂洒脱；“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历史使命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气魄和志向。目的更在于增加对领袖的崇拜和敬仰。

　　但在这样的目的下，仍然也存在着活学活用的情况。当然，这个“活用”不是用来解决各种实际问题，而是通过在讲话发言和文章中引用经典的诗词名句，增加政治色彩和艺术感染力。比如，要反映国内的大好形势时，通常引用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等。要反映国际形势的风云动荡时，通常引用“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要表现对帝修反的蔑视时，通常引用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等。要表现戒骄戒躁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时，通常引用“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要表现干革命的雄心壮志时，通常引用“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等等吧。

具体到学校这个小环境内，要是哪个老师或同学的发言和文章中，多了几条这样的引用，那是会被大家高看一眼的。

　　说了这么多，再说回我自己：语录对我个人成长的影响有多大？答案是：极大！

我的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最基础的东西，好多都是受到了语录的影响。即便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它的许多思想观点方法，仍是我世界观价值观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骨子里的东西。象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对立统一的观点，一分为二的观点，等等。

在认识社会了解历史等方面，语录对我的影响也是很深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这段语录说得完全正确。还有，＂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对比时下学校教育中存在的种种问题，无不是违背了这一方针的结果。

由于工作关系，语录中涉及军事方面的内容，对我的影响更大。象被概括为“三八作风”的“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象“指挥员的正确的部署来源于正确的决心，正确的决心来源于正确的判断，正确的判断来源于周到的和必要的侦察”，以及“将侦察得来的敌方情况的各种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索。”

而在个人生活中，许多语录则成了我的座右铭，如“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要认真学习一点东西，必须从不自满开始”。“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等。

语录还构成了我中文知识结构的部分骨架。无论是在语法修辞上，还是在字词句章上，语录都给了我不少的启蒙和引导。有两段语录，我至今还能完整背诵。一段是评价鲁迅的：“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这种评价的站位之高，定位之崇，用语之恳，非站在中华民族高度的领袖人物，绝难有此。还有一段是出自《纪念白求恩》一文：“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一大段，无论是政治上的号召、鼓励、引导作用，还是艺术上的排比、渐进、推动效果，都令人叹服。要说叹服，还有一段也让我推崇了几十年。虽然它也印在语录本中，但却不是出自老人家，而是由副统帅挂名的语录“再版前言”。“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咱不从政治上谈论这段话，只是从文学艺术上，觉得这段话说得太好了，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可以说能跟评价鲁迅那段和纪念白求恩那段鼎足秋色。

崇拜，叹服，迷信，应该是我们那代人，在当年那种特殊环境下，对语录的总体态度。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识的提高，特别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也逐渐对许多内容产生了疑议。这里就不具体说了。

　　交待一下前边留下的那个关于“语录本”页数的伏笔吧。传闻说文革中，有一次陈毅被红卫兵批斗。陈毅对红卫兵说：请把语录翻到272页，老人家说，“陈毅是个好同志”。红卫兵翻开语录一看，语录本总共只有271页，哪有什么272页啊。这才知道是被陈毅戏弄了。这只是个传说，不知真假。

一本语录话当年。

就整个社会和那个时代而言，语录对工作和生活的渗透，几乎到了无所不在的程度。不仅如此，学习和运用语录的表现，已经上升到政治态度问题，阶级立场问题，忠不忠的问题。不可否认，语录在推动社会进步，提高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调动人民群众工作的积极性，特别是在端正领导干部为人民服务的态度，改善工作作风等方面，都起到了有效的作用。但也不得不承认，受不正常的政治气候影响和左右，语录逐渐被标签化仪式化神圣化，甚至被被庸俗化宗教化。这才出现了后来的凡有重要的集体活动，上至国家领导，下至工厂矿山生产队，几乎都是人手一本红宝书。这才出现了中苏珍宝岛之战中，我们的官兵挥舞着红宝书与苏修的坦克装甲车对峙的场面。近些年看到的当年的老照片中，无论是单人照，还是合影，很多人都是手拿着语录本，而且姿势仅限于两种：一种是捧在胸前式，一种是挥手前进式。唯其如此，方显敬奉和尊崇，方显“三忠于四无限”。我还听说过，在某次重大活动中，众人高举语录呼喊口号，这时有人发现某人手里举的不是语录，而是一本饲料供应证。这还了得，这是大不敬啊！被举报后立刻被抓了起来，并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屡遭批斗后，含冤自杀。那时每家的各种证啊卷啊的比较多，他可能匆忙中拿错了。也可能是出门忘记带语录本了，恰好身上有这么个小红本，就想着打一下马虎眼。不曾想在群众雪亮的眼睛面前栽了大跟头。

　　就我个人而言，那个年龄段，大脑中的那块“硬盘”还近乎一张白纸，随便刻上点什么，往往就是一辈子的记忆、知识积累和价值取向。更何况还是反反复复地、灵魂深处地刻了那么多年。以至于在几十年后的今天，许多语录还能张口就来，开口就唱，甚至还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将其用作社交语言。这还仅是表面的，若论及深处，就更可想而知了。

一本语录，一段记忆，都在夕阳下的回望中闪闪发光。

　　说明，文中所用照片均来自百度。向原作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