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一进门,她的头就偏朝我的方向,直直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胡老师,她怕是认得你!”</p><p class="ql-block"> “不可能吧!我以为她是……”</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打住话头。</p><p class="ql-block"> 我的意思是,我也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天生得痴呆病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从未认真地关注过这个在病房里遇见过多次的人。印象中每次她都要哭一场,或几场。那哭憨声直气,毫无顾忌,全然听不出一丝撒泼,或撒娇,或辛酸,或委屈,或撕心离肺,或悲痛欲绝。所以我曾一度以为,她的哭声就是得那种病的人特有的哭声。</p><p class="ql-block"> “她老公也在救护队,估计你们认识。”</p><p class="ql-block"> “她是什么病?”</p><p class="ql-block"> “脑梗!”</p><p class="ql-block"> 我大吃一惊。</p><p class="ql-block"> 第一是惊是这个结论。“梗”这个词,这些年越来越多地听别人说起。脑梗,心梗……凡是带梗字的病,就算是肠梗,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不小心就会要人性命。就是捡得一条命,也是半死不活,受尽折魔。所以这是个触耳惊心、让人害怕的词。</p><p class="ql-block"> 而她偏偏得的就是脑梗。</p><p class="ql-block"> 以前一直觉得这个词离我很远,只觉得它是一个医学名词。偶尔听说,却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脑梗后抢救及时幸存下来的病人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眼前这个每次都要在</p><p class="ql-block"> 原来脑梗病人,或者说脑梗后抢救回来的病人,是这种样子。我认真地打量着她: 面色铁青暗淡,一头黑黑的短发,一套杏色抓绒睡衣包裹着她瘦小的身躯,悬空晃荡着的靸着拖鞋的双脚被用布条固定在轮椅横档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没有成年的半大小孩。推轮椅的是一个慈眉善面微胖的农村打扮的大姐。</p><p class="ql-block"> 刚好有闲着的病床。大姐把她扶上病床躺下后,坐在一旁闲着的病床上,看着医生给她扎针。</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这个病房里遇见她,至少是三五次。记忆中似乎每次一打照面,她都是那样的姿势和眼神。我以为她看每个人都是这样,那是她固有的姿势和表情。</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还有那独一无二的哭声——至少是我听到过的独一无二的哭声。她那哭声里,你听不出顿挫起伏,也听不出感情色彩,更听不出发自心底的悲伤,而是一种直直的、感觉像是单纯的不高兴的只有一个调子和音色的直直的“呕——”无限拉长的哭声。</p><p class="ql-block"> 瘦小的个子,呆滞的眼神,单调的哭声,让我一直以为她是在娘胎里得的病。她之所以被送来这里做扎针刺激治疗,只不过是家人想通过不断的刺激,让她的大脑状态变得更好一些。而哭声后的无人安慰,我则理解成是家人对她哭泣的习以为常。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或许曾经是一个活蹦乱跳鲜活风光的跟我们一样的健康人。</p><p class="ql-block"> 第二是惊我可能真的认识她。</p><p class="ql-block"> 在主观臆测的指引下,我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她的哭声,更没有认真关注过她何时开始何时止,为什么而哭。而是主观地以为,她是因为受不了扎针的疼痛而哭泣。因为扎针的确很疼,我体会过那种滋味,像被电击,像被蜂叮,但不管多疼,我都只能忍着。</p><p class="ql-block"> 医生的话把我从一贯的主观猜测里拉出来。我仔细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她。我这才发现,在我陷入沉思的这几分钟里,医生已帮她扎完了针,此时她正睡朝我的方向,目光直直地看向我这边。</p><p class="ql-block"> 我清楚地记得,在扎针这个过程中,她并没有爆发出一次哭泣。</p><p class="ql-block"> 而当我的目光与她碰在一起时,她咧开嘴,“呕——”一声又哭开了。</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站起来,手足无措。</p><p class="ql-block"> 推她进来的大姐立刻站起来打圆场说,遇到熟人,人家认不出她,她就会哭,人家认出她,她也要哭。以前在中医院时,在电梯里经常会遇到熟人,她看着人家就哭。后来问起来,才说都是她以前认得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明白,她以往的一次次的哭泣,并非是扎针引起,而是看见我这个熟人。而这么多次的哭泣,尽然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糟糕的是,就算现在,我还是一时认不出她。我又急又愧,大脑开始快速在记忆区域扫描。</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想起了一件事。</p><p class="ql-block"> 那天在新公园路口处,我遇到老公单位的良哥。我们曾经在一个四合院住过。当时我随口问了他一句,嫂子怎么没有跟你一起走?因为记忆中他们夫妇总是形影不离。</p><p class="ql-block"> 他似乎是随意,似乎又带点苦涩的说,在医院里。</p><p class="ql-block"> 因为当时刚好绿灯亮,我跟他的交情也没有达到追根究底的程度。</p><p class="ql-block"> 再说我们也都搬出那个四合院十四五年了,之后基本没有遇见过,现在在大街上遇到,也就适合客套一下打个招呼。</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匆匆各走一边。之后我也没再关心过嫂子得的是什么病。到了四五十岁,谁都保不齐会遇到个小病小灾的。住院也是很正常的事。</p><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大脑立刻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立刻反应过来,她应该就是良哥的妻子,那个爱说爱笑的淑君嫂子。</p><p class="ql-block"> 要不是有过那次相遇和对话,要不是今天医生说她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我怎么也不会把眼前这个蜷缩在轮椅里被推进来、躺在病床上三番五次哭泣的人联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真是世事无常!</p><p class="ql-block"> 看来我的心智还是太稚嫩,太浅薄。人世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我还是看的太少。所以在面对人世的悲苦之时,我一直缺少那种发自内心的敏锐的悲悯,和缺乏一颗贴着大地的慈悲之心。</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为一点点小事悲悲戚戚自怨自艾;在需要关注的人事上显得薄情寡义。对周遭所见所闻,我很少仔细观察,用心思考,而是以一贯的麻木不仁对一切冷眼旁观。并自以为是地用自己浅薄的认知加以判断,然后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抽离出来,让自己成为那个不在场的人。</p><p class="ql-block"> 如果我多一点博爱之心,第一次遇到她哭时就像一个我一直所不齿的“好事者”那样,多嘴问一句她的病情,或许就不至于让她左一次右一次哭泣。</p><p class="ql-block"> 而她那一次次的哭泣,我怎么就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呢?怎么会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呢?除了舞台上的表演,谁的哭泣里会没有悲伤?她或许在感叹人世的凉薄,或许是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悲伤。</p><p class="ql-block"> 我用喝水掩饰着自己明白真相以后的吃惊、自责和难过。我稳了一下情绪,放下纸杯走过去,拉起她垂在床沿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其余三个手指柔软而温暖,无名指和小指却冰冷僵硬地勾着,我轻轻地试图帮助它们直起来,可是无济于事。估计连着这两个手指的脑部就是出问题的地方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她何时停止的哭泣,而当我的手握过去的瞬间,她再次“呕”一声爆发出一阵那样直直的哭泣。</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心里立刻被难过的情绪堵满,眼泪就要冲出眼眶。</p><p class="ql-block"> 我强忍泪水,看着她的眼睛哽咽着说,嫂子你认得我吗?推她进来的大姐——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不是她的亲人,应该是请来的护工。</p><p class="ql-block"> 护工站在一旁对她说,你认识你就动动手指。她这一说,我送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一声停住了哭,食指和中指立马伸直又弯下,又伸直。护工说:“呐,她认得你。她真的认得你!”</p><p class="ql-block"> 我问护工,扎针对她起作用吗?病情给多少有点好转?护工说,比起刚来,好的多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得的病,护工说快一年多了。她接着又说,在中医院那边康复项目多,效果比这边好。在那边她会自己挣扎着蹬单车,叫她莫做了她都还要做。我说嫂子,这就对了,积极配合医生,会越来越好的。她又一声哭起来。我问护工那为什么不一直在中医院治疗,回说只能住15天,不能一直住下去。要在这边住一段时间又转过去,才能报医保。</p><p class="ql-block"> 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来,这一年多来,我可怜的淑君嫂子岂不是天天在住院?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我的心疼,她的哭声又大了起来。我拉起她的住院腕带,上面有她的名字。是的,就是那个嫂子。我又看了一下年龄,52岁!只比我大三岁!我再次感慨万千,想当年我们一起住四合院,她天天高跟鞋配小裙子,夏天飘逸的雪纺,春秋套件皮夹克,头发总是高高绾在脑后,时尚而精神。每次在院门口遇见,还隔着老远,皮鞋声配着她的玩笑话就跟你打上了招呼。谁曾想这样一个嫂子啊!现在却过上了靠护工照顾天天住院的日子。我的眼泪就要再次涌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强行忍住难过,目光再次看向她说搔子,你才五十二岁,好好练,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医生在一旁说,你这样说么,她越发难过了。我想想也是。我一直嘴笨,不会安慰人。我赶忙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年轻恢复得快。恰好此时,医生说这面差不多了,翻个身扎另一面吧。医生几下把她身上留的针一一拔了。护工立刻站起来帮着翻身,我还沉浸在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之中,愣愣地站起来,都没想到搭把手。</p><p class="ql-block"> 这事真让我太震惊了。我一时消化不了。我又接了一杯水喝着,边看医生帮嫂子扎针。事实再次证明,她的每次哭泣,根本不是因为扎针带来的疼。</p><p class="ql-block"> 我问护工她儿子在哪里工作?这一问,她又一声大哭起来。护工说在文山,说那个孩子就懂事了,一回来就来照顾,妈妈长妈妈短的问这问那。可关心了。她这一说,嫂子哭得更大声了。护工说夸你儿子你还哭!别哭了!哭了下次别人都不敢跟你讲话了。</p><p class="ql-block"> 像有个开关控制一样,嫂子一声就歇下来。我又问了一句,侄儿子是做什么工作?护工说,当警察!说是今年被派到西藏去了。我说那得多久才回来,她说要一年多呢。嫂子那边又一声哭起来。她这一哭,体会到她思儿心切,想到她曾经那样一个人,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情也是压抑的慌,几次就要控制不住了。我本来就是因为痛经来灸肚子,情绪这一起伏,肚子也开始隐隐疼起来。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医生们打了招呼,又对嫂子解释说我要回去吃止疼药,就再见啦!护工对她说你扬扬手嘛!转而对我说,她会拜拜的。果然嫂子手一起一落,在跟我拜拜。</p><p class="ql-block"> 我对着医生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我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嫂子她们一家曾经是救护队大院里最幸福的一家人。她家在一楼楼梯口旁边,我们上下楼梯随时要从她家门旁过。他们总是两口子出双入对,有说有笑。她家是救护队第一家有车的人,嫂子自己也会开车。经常见他们一起开着车出出进进。当我们还在救护队的两间格子屋里挤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在外面物色房子,开着车子了。嫂子家两口子都会打麻将,因此她家里总是挤满了救护队爱玩的年轻人。</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刚结婚,侄子正读初中,侄子高高胖胖,性格温和,是个典型的暖男。当时流传一个笑话。说嫂子的小叔子家的女儿,——他们家也住救护队——经常跟别人说,她长大要嫁给她的哥哥。小孩子不懂事乱说,但从这点看得出来,侄子很逗小女生喜欢。这么幸福的一家人,如今嫂子却成了这个样子,将来他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跟老公说起,老公说早就病的了,怕是有四五年了。可护工不是说才一年多吗?这是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又去医院艾灸,没有遇到嫂子。说是又转到中医院去了,在这边又住满15天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起得病时间的事,医生说这是第二次脑梗了,第一次得的时候不咋个严重,还会买菜做饭。第二次就是一年前又得的。我说她老公就帅了,个子又高,长得又好。医生说是的,高个子。我感慨说,现在她得这病,又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医生连忙接过话茬说她老公来的,天天下班就来了。我为嫂子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几分同情她的老公来,但更多的是敬佩。曾听过切子宫的女人还在手术台上男人就闹离婚的传闻,如果嫂子也遇到这样的男人,那才是最悲惨的境遇。还好她遇到良哥这样不离不弃的好老公。众生皆苦啊!医生说咋不是呢,人就是要身体好。没有一个好身体,自己也苦,家人也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这病是怎么得的,医生说不好说,多种因素引起,要么是生活习惯,要么是身体基础,最容易就是有高血压的人,如果说血压正常停着药,也容易引发脑梗。虽说防不胜防,但习惯好终归要好一点。</p><p class="ql-block"> 想想我自己,生活中稍有不顺,受点挫折,就情绪暴怒发火骂人,或者情绪低落任性熬夜,为一点小病小痛悲观失望,暴食暴饮,这些都是坏习惯,都是在玩火,该是改的时候了。不能等悲剧降临再怨天尤人。</p><p class="ql-block"> 希望看到此文的朋友们,健康重要,好好生活。希望淑君嫂子在家人不离不弃的关怀下,在护工的精心照顾下,在医保政策的优待下,好好治疗,早日康复,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开心自由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