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小时候,我爱做梦。<br> 那时候,家里是真的很穷。穷的每一件新衣服要姊妹按照排行顺序来穿。大姐无疑是最幸运的,新衣服,新鞋帽,新裤子大姐总是第一个享用,其次是二姐,轮到我时,母亲总是将陈旧的衣服改制后,继续给我穿。对于穿新衣,我从不敢有所奢望,只能甜甜在自己的梦里。<br> 记得那次,小叔从北京带回来一件白色连衣裙,是一件薄薄的纱裙,光滑,柔软,白色的底子上绣了几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大姐喜欢穿着它在清晨阳光洒落金子般光点的梨树下飞舞,旋转,两年后,二姐又穿上了这件连衣裙,她也学着大姐,在闪烁的阳光碎片下,在一瓣一瓣飘落的梨花树下,旋转,起舞。又过了两年,我也穿上了这件连衣裙,只是这件连衣裙质地不再柔软,不再光滑;颜色不再洁白,不再清亮。我也在飘落的梨花树下旋转,起舞。不同的是,起舞的两个姐姐美丽得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像两只骄傲的白天鹅,而我则像一只丑陋的丑小鸭。母亲无奈地笑笑,将那件连衣裙改制成一件外衣,让我继续穿着。<br> 其实,我这只丑小鸭也爱美!但这美,只能在梦中。梦中我同两个姐姐一样,穿着白色连衣裙,姐妹仨手拉着手,一起旋转,一起飞舞,一起歌唱,一起看飘飞的柳絮,一起嗅清香的梨花。<br> 上学后,我还是总爱做梦。<br> 梦里总是梦见我的数学老师换成了我喜欢的袁老师。上数学课,我不再被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穿白色细高跟鞋的老师用鞋尖狠狠地踩脚趾头。我总是做错题,但是我的袁老师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是,不久后,随着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的发生,我也不再做这个梦了。<br> 那天,放学后,母亲一脸沉重,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你的数学老师死了,是摔死的,就摔在闫台子的那个水渠道里,听说白色连衣裙上溅满了斑斑血迹,一只高跟鞋挂在自行车后车轱辘里,一只深陷在泥淖里。”听完母亲的话,那一瞬间,我惊呆了,头脑一片空白,六岁的我竟然就在那一刹那间不再恐惧数学课了。而神奇的是,从此,袁老师成为我的数学老师的那个梦却也再没有出现过。<br> 再长大后,我就更喜欢做梦了。我的梦是五彩缤纷的,更是异想天开的。在梦里我有过与白马王子的邂逅,有过貌美如花的容颜,有过金山银库,有过显赫权势……我总是做着世俗之梦,做着黄粱美梦。但后来,随着不断地长大,成熟,这些梦也都神奇地消失了。<br> 再后来,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在梦里,我总是梦见儿子考上了清华、北大,我将这梦告诉了儿子,儿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小嘴,什么也不说。后来,儿子没有考上清华和北大,只是考上了一个211的医科大学。但我却倒是很知足,从此,清华北大的梦也消失了。再后来,我又梦见儿子有了女朋友,清纯又可爱。我又讲给儿子听,儿子这回乐坏了,他调侃着说,“你咋不一把把那美女给拽出来呢?”在儿子的嬉皮笑脸中,在儿子的怂恿之下,我的梦继续在升格。我竟然常常梦见自己有了可爱的孙子、孙女。当我再次讲给儿子听时,这回儿子一脸严肃,"你这叫无聊,十足的无聊,无聊至极。"是的,我确实属于无聊,但是,儿子又何尝能读懂我的心呢?<br> <br> <br> </h3> <h3> 那年,我的饱经生活苦难和病痛折磨的母亲走了。那段日子,我生命的天空总是被阴云笼罩着。我想念我的母亲,想的心疼,想的心碎,想的像是整颗心都要从胸膛里撕裂开来,那被撕裂开来的血片,正如院落里飘飞的一片一片的梨花。我想见到我的母亲,就如以前一样,我叫一声“妈,我回来了”,母亲便笑盈盈地走出屋子,“哦,我小女回来了。”可是,这一切只能托付给梦。<br> 于是,我就竭力挖掘我所有的记忆,挖掘三十九年来我所有的记忆——从屋里到屋外,从院落到门口,从田间到地头,从街头到巷尾;在母亲的物什里寻找——从那块红头巾,从那双棉布鞋,从那个针线笸箩,从那根银针,从那根细线;在所有的照片里寻找——从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从母亲在北京拍摄的照片,从母亲与父亲的合影,从我们全家的合影;在花草粮食作物里寻找——从一囤一囤的粮食,从一畦一畦的韭菜,从一簇一簇的指甲花,从一树一树的白杨树……我的目光追寻着我的脚步,我的记忆牵绊着我的目光,我的目光充盈着泪河。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幕幕所有的往事都呈现在脑海,都膨胀着我的大脑,都充斥着我的内心。终于,每个梦里的我,都是有母亲的我。<br> 可是,那梦却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着相同的内容——母亲的头疼病好了,她只是一场重感冒。母亲正在做馒头,面粉如雪,洁白洁白,母亲一只手在轻揉着面团,一只手在擦拭额前渗出的细密的汗珠,面粉沾在母亲红润的脸上,母亲看见父亲正看着她,很不好意思,父母亲相视而笑,笑意弥漫在腾升的水雾中。<br> 每次梦醒以后,更多的怅惘、伤感、孤独、寂寞又一浪一浪地袭来。其实,梦真的是虚幻而又飘渺的,它是一种酒精,只不过是痛苦的人麻醉自己而已。而我,就是那个醉意最浓的人。</h3> <h3> <br><br> 再后来,父亲也在我们的猝不及防中走了。我却不愿为父亲而做梦。<br> 我的父亲一定是思念母亲太久太久,太深太深,太切太切。<br> 我的父亲一定是不想让母亲太孤单,太凄凉,太思念。<br> 我的父亲一定是想看看母亲的老寒腿怎么样了?我的父亲一定是想看看母亲的头是不是还会疼?我的父亲一定是想看看母亲掉落的那颗牙齿是不是镶嵌上了?<br> 我的父亲一定是想吃母亲做的饭菜,一定是想穿母亲做的布鞋,一定是想和母亲唠唠嗑,一定是想和母亲散散步。<br> 我的父亲一定是对他的儿女们彻底失望了,一定是不再想唠叨叮咛他的儿女们,一定是不再挂念他的儿女们了。<br> 我的父亲一定是在人世间很劳累很劳累,很幸苦很辛苦,很孤独很孤独。<br> 于是,父亲彻底灰了心,死了心,下定了要走的决心,他将羁绊儿女的心彻底安放在人世间,急急切切,匆匆忙忙地去寻找母亲,去陪伴母亲,去照顾母亲。<br> 那天,父亲也走了!走的很是安详,就如熟睡中一样。<br> 我不愿惊扰我的父母亲,他们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就如以前一样。<br> 我不愿惊扰我的父母亲,辛苦操劳了一生的他们,儿女们不能再去劳累他们,他们得彻底放下儿女,独享属于他们的清静的生活。<br> 我不愿去回想他们,不愿去勾唤我所有的记忆,不愿去惊扰他们平静的生活。<br> 于是,我决定不再去做梦!<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