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老家,有一种既不好吃也不高产从种到收还很麻烦但年年都种的作物,这就是高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说高粱不好吃是没错的,因为它是十足的粗粮,口感不好,食物的颜色也不好,是那个年代里令人讨厌的黑褐色,标志着食物的低端,对此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就有生动地描写。路遥笔下的孙少平们,就把黑褐色的高粱面馍戏称为非洲,档次就处在白色的小麦面馍(戏称为欧洲)和黄色的玉米面馍(戏称为亚洲)之下,是最便宜的食物,食用它的都是家庭经济条件最差的学生。</p> <p class="ql-block"> 说高粱产量低也没有错,因为它的产量就远不如同是禾本科作物的玉米。另外高粱是在春天播种,不像玉米种在麦熟之际的夏天,这样以来,一年两熟的土地成了一年一熟。少收一季庄稼,自然降低了土地的年产量,在追求产量、满足温饱的年代,这可是一个致命的短板。</p><p class="ql-block"> 说高粱从种到收很是麻烦,但凡了解这个过程的人一定深表认同。高粱的播种虽说与小麦、大豆完全相同,但是出苗后高粱要间苗,即要拔去许多苗子以保持两株苗之间的间距,起步就比小麦大豆多出一份劳作。高粱生长周期长,田间管理的事项多,单说为了除草保墒的锄地就有“七遍高粱八遍谷”之说。锄地时“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可是一项辛苦活,埋在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锄地更是苦上加苦。另外高粱的脱粒也很特别,它不像小麦、大豆用碌碡碾压那么便捷高效。每年都是妇女们扛来自家的铁锄,坐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手持红红的高粱穗,一下一下地在锄头上刮。不用说这是个手工活,既费工又费力,总把人累得腰酸背痛。</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有人或许会问,高粱既不好吃又不高产还那么麻烦,何必种它?存在即有其理,种它是因为它那独特的秸秆,是生活离不开它的秸秆。</p><p class="ql-block"> 高粱的秸秆叫作秫秸,因为老家人把高粱叫作秫秫。秫秸有三米多高,在众作物中这是独一无二的,说它“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傲然俯视实不为过。秫秸粗过拇指,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的,表皮光滑坚韧,也与竹相似,内瓤则轻便瓷实,就像天然的泡沫塑料。用秫秸烧火做饭当然毫无问题,但是在当年如果你这样做,人家一定会说你是暴殄天物。因为秫秸有着比柴火更重要的用途,且是其他作物秸秆不可替代的用途。</p><p class="ql-block"> 建房是农家人的大事,但是建房就少不了秫秸,因为房顶的檩条之上首先要铺秫秸做成的箔,这是不可或缺的建材。床是每天必用的家具,但木床的一条条横牚上也首先要铺秫秸箔。放在今天,不论是房上还是床上,都有替代的材料,但在穷困拮据的当年,秫秸是唯一可行的选择。现在想来,当年我们天天身躺着秫秸、仰望着秫秸,算是置身在了秫秸之间。不止这些,还有晾晒东西要用秫秸箔,存放饲料要用秫秸箔,甚至挡风遮雨也要用秫秸箔,凡此等等,不胜枚举。可以说形同大帘子的秫秸箔,用时展开,闲时卷起,使用顺手,存放简单,虽朴实无华却用途广泛。试想,一种作物,实可果腹,秆可多用,怎么会不大行其道?</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当然上述只是秫秸加工成箔后的用途,其实秫秸经过另一种加工,去除内瓤,用其光洁的表皮可以编制席子、草帽等多种生活用品,比如家家天天使用的盖大铁锅的锅盖就是用秫秸皮编制的。这种锅盖虽说简陋,但是它既透气又保温,比后来的不透气不保温只好看的金属锅盖要好。每每想起这升腾着热气的锅盖,就仿佛闻到了当年的饭香,心中不由得泛起家的温馨,秫秸之功可谓大焉。</p><p class="ql-block"> 同样大行其道的还有高粱秆最上端的那一部分,即高粱的穗子(当然是去掉高粱子粒后的)和穗子下面的那一截又长又直的秆,老家叫做莛秆。小时候打扫院子用的是竹枝做成的大扫把,但是打扫住室、打扫教室用的则是高粱穗做成的笤帚。还有刷锅的炊帚、推碾推磨扫面粉的笤帚乃至扫床铺的笤帚等也都是用高粱穗做成的。试想,生活之中这么多的地方要用到高粱,不种怎行?另外笤帚还有一项特别的功用,就是用来打调皮捣蛋的小孩子的屁股。笤帚威慑力挺大,杀伤力很小,吓唬吓唬孩子正合适,这在当年是常事,多数男孩子都接受过这样的教育。</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至于莛秆,作用也一点不小。用针线将一根根的莛秆穿起来,再裁成圆圆的形状,就是蒸食物用的箅子。如果缝成上下纵横交错的两层再裁成圆圆的形状,就成了盖垫。既称盖垫就是可盖可垫,盖水缸盖面瓮盖盐坛,垫饺子垫面条垫窝头。因为它既轻便光洁,又不易与食物粘连,所以家家都用,特别是摆放饺子,它是不二之选,在今天的城市里还常见有人在路边售卖盖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是要参与各种田间劳作的,我参与高粱的劳作有两次印象深刻,且都是灭虫。有一年生产队的高粱地里突然爆发了虫灾,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那么多的虫子,高粱的叶上秆上甚至地面上爬得全是。为了灭虫学校停了课,面对着这种二指来长紫中带青色的虫子,我们也不含糊,铆足劲迅速地将它们就地正法,还活捉上一瓶子拿回家喂鸡。另一次是生产队种植的新品种高粱生了蜜虫,长长绿绿的叶子变得油光明亮,黏糊糊的。我们用氨水代替农药(大概是没有农药),用炊帚蘸着氨水一片一片地刷,结果是蜜虫死了,叶子也枯了。这种新品种是杂交高粱,老百姓叫它矬秫秫,就是长不高的秫秫,产量虽高但很不好吃,更重要的是它的秫秸太矮,失去了传统秫秸的重要价值,所以之后再也没种。</p><p class="ql-block"> 劳作之外,也少不了借割草挖菜之机嬉戏出没于青纱帐中。尽管长成后的高粱又高又密,长长的叶子也很是能拉人,在高粱地里走上一趟,胳膊上一定会挂上叶子拉出的一道道的浅痕,人们因此都懒得往里钻。但是这些对于我们小孩子都不算个事,在家乡的原野上哪有我们不涉足的地方?因此当我们捉迷藏般地钻到鲜有人至的高粱地深处时,就常有惊喜发现:或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菜,或是几株果实乌黑锃亮的野葡萄(龙葵),或是几棵结有大大小小甜瓜西瓜的瓜秧,或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花草,或是几只正在觅食的鹌鹑……不管是什么都让我们兴奋不已,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我们因此会乐上几天,甚至记忆一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四十多年后的今天,生活中早已不见了除盖垫以外的秫秸制品的踪影,但是我还是会时时想起那大片的青纱帐,想起高粱熟来红满天时的丰收景象,想起祖父蹲在院子里熟练地穿做秫秸箔时的背影,想起祖母和母亲揭开锅盖,望着那一锅蒸得恰到好处的食物时一脸欣慰的笑容。这或许是因为我们曾为生活而付出过艰辛的劳作,是因为我们广受高粱的泽被,而感恩和怀念由它陪伴的那段贫寒的童年岁月。</p><p class="ql-block">注:图片来自网络,特别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