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雨季 作者:其其格

梅影

<p class="ql-block">  侄女初中时写的文章,曾获多个奖项。作为她笔下的姨妈,顺便嘚瑟一个~~</p> <p class="ql-block">  国庆长假的第四天,我们从后备箱卸下琐碎的行李,像蚂蚁把食物运回蚁穴一样,把车厢搬空,再填满屋子。行李中间有两个玻璃罐尤其珍贵,里面装的是油鸡枞。它们和我们一起跨越了四百八十公里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这些工序与口味各不相同的山珍都出自姨妈之手。</p><p class="ql-block"> 姨妈住在保山,一个位于云南西部边陲的城市,钟爱花卉与旗袍。每逢节假日在家族群里吟诗作对,配上人工湖的波光万顷或是山路上抬头所见的彩彻区明。那些图片和诗句背后,是她活泼生动的日复一日。约上闺蜜们上山赏野山茶花,穿上细心熨好的旗袍参加社区的活动,大大方方走进素不相识人家的院子只为了问问他们种的花叫什么名字,怎么开得这样好看。她向裁缝店的师傅学习做裙子的手艺,在还未学到袖子的缝制方法时,就踩着缝纫机做了几条无袖的直筒长裙给我们寄来。她用花和长裙装扮生活,自己在生活里如痴如醉。而这双种花捻蕊,裁量裙摆的手,竟然还能完成对食材此般出神入化的转化,实在是让人高呼了不起。</p> <p class="ql-block">  做油鸡枞程序繁复,步步都要亲力亲为,故只有一份精力做给自己和最亲密的家人,这场鏖战从她下定决心要做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首先要打听山里捡鸡枞的进展。这种有精灵意味的野生菌只在夏季的雷雨天气里出现,要进山的人们会在雨声和雷声中抬起头,说:“这是鸡枞雷啊!”漫长一年的其他时节似乎都因缺少这种在雨里生长的期待而索然无味,“明早要上山捡菌了。”藏身于腐叶之下,隐匿于山林之间,那一丛鸡枞得意洋洋地宣布没人能找到它,并从容不迫地预言它将陪伴大山直到雨季的尽头。但它的骄傲会被浇熄的——它的生命开始于这个清晨,而山下的人们从一千年前开始寻找它。</p> <p class="ql-block">  被熟练地捧进背篓里,快马加鞭地送到市场,摩拳擦掌要做油鸡枞的人早在那里守候,姨妈就站在中间,目光炯炯地观察着。买鲜鸡枞是门学问,要抢占先机是必然,却也有欲速不达的道理。如果能在众多摊位中找到实惠实在,菇肉厚实,伞尖坚硬的鸡枞并果断下手,整个夏天都会听到左邻右舍羡慕的赞扬,这是持家能干的标志。接下来是清洗的程序。买回来的鸡枞一个大簸箕都装不下,鲜香却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急需浸入热油予以封藏。姨妈和往年一样动员闺蜜、邻居、和小舅一家来帮忙救急。削根、水漂、撕成细条,吊着一颗心,用最轻柔的动作,在细细的流水下用小刷子下翻来覆去地洗刷尘土——这无疑是麻烦的活计。清洗的工作够前来帮忙的家人朋友在餐桌前忙活一整个晚上,就算他们没唉声叹气地抱怨,姨妈自己也要不好意思了。只能郑重地许诺过后下厨设宴,相邀享受成品以作答谢。</p> <p class="ql-block">  清洗过后,舞台从客厅转而变成厨房,外人想帮忙也无从下手了——油炸的步骤是一个人的战场。她深吸一口气,菌子滚入油锅,翻炒必须力度适当,均匀彻底。且不谈口感,这每一根菌丝都来之不易饱含辛苦,可是辜负不得的。这是件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手臂再酸也不能停下。而这时,脑子里想着菌子出锅的鲜美实在能鼓励人,能驱使手臂继续挥舞。翻炒一段时间后,她把鲜红的辣椒段和白胖的大蒜一并倒进锅里,直到所有色彩相遇又趋同,幻化为深棕。这是把山和湖泊糅杂于一炉的色彩,深沉的底色是山色,澄明的光泽是湖光。装瓶,冷藏,完成这一切的姨妈称得上是凯旋。她静静在阳台一盆盆花草中间坐下,似乎为了让自己从热火朝天的余温中冷却下来。坐着坐着,深觉这种辛苦与成就感不应不为人知,连夜写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日志,标题就叫“请珍惜给你做油鸡枞的人”。“她眯着双眼,顶着满头满脸的油烟,脸上甚至还冒出了几颗多年不见踪影的小痘痘,那是面对油锅几个小时被油烟熏的。”只有这一件事,能让姨妈忍受头发上的油烟味和暂时不太平整的皮肤。</p> <p class="ql-block">  姨妈会留出一罐鸡枞,让它从夏天沉寂到中秋。</p><p class="ql-block"> 油鸡枞是岁月留下的,作为山民的智慧和对食物的敬意,也和中秋节一样,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是源于久远的绵长细腻。川壑相隔,鸿雁无多,人们挑出某些时节约定相聚,用相聚的间隔沉淀思念。我们有无数的办法让时间和思念相互缠绕,把不得相见的每个时刻的情思都连结起来,汇入某些特定的事物。做一件衣裳,种一棵枇杷,或以食物为寄托——在中国的其他地方表现为腌咸鸭蛋、做泡菜、晾晒鱼干,在滇西表现为炸油鸡枞。说到底,想送给所思念之人的,是时间,是从春节到中秋的长长日子里的第一场雨和随之发芽的牵挂。</p> <p class="ql-block">  晚餐的桌上除了油鸡枞,还有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腌水鸡枞和凉拌干鸡枞。姨妈洗完手,轻轻甩着水从厨房出来,招呼我们夹菜,笑着说赶紧把这半年欠下的菌都吃回来,然后转身,把明天要被我们带回几百公里以外的瓶瓶罐罐又拧紧了些。</p><p class="ql-block"> 油鸡枞韧得恰好,一半是肉类的鲜嫩,一半是枝条的脆硬,在重力和浮力的作用下稳稳当当地漂在金黄色的油里。它有化一切平凡为神奇的魔力,煮一碗白面,夹一筷子菌肉,再拿起罐子倾倒,淋上一层鸡枞油,足以让人欲罢不能。菌丝由油包裹着,油滴先接触舌尖,像坠入湖面的水滴扩散开来,与津液相融。轻轻咬下去,能感受到组成其躯体的纤维逐丝断裂的震颤,而鲜香随其喷薄而出。雨后山林的清新自然,在此酿成醇厚,得到新生。</p> <p class="ql-block">  能够长时间保存的食物因并不着急吃完,会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这种细水长流的消耗是让人感到满足,感到踏实的。</p><p class="ql-block"> 人类的智慧创造了无数留住时间的方式,但我期待着这留存的方式永远别太彻底。继续做几百年以来的人们所做的事吧,把情感赋予时间,再把时间倾注于什么。相聚时便能赠所思以岁月,以日夜与季节更迭。那罐来自雨季的油鸡枞,亦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