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灯

一路向百

<p class="ql-block">  腊月三十的火,正月十四的灯。</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正月十四亮灯是大事,既是祭祖,也是祈福。</p><p class="ql-block"> <b>一亮祖坟香火延绵</b></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我们要到祖坟前亮灯。亮灯其实就是点烛,以分家立户的男丁为单位,每房每户都要到祖上坟前,亲手点上一支蜡烛,向先人报告:这一房,后继有人。各房点灯各房亮,房房点灯人丁旺。</p><p class="ql-block"> 年幼的时候,每年十四,父亲一大早就开始摆弄平时积攒在房角的瓶瓶罐罐,把香槟瓶、菠萝爽瓶、白柠檬瓶等身形较长的瓶子翻出来,搬到屋檐坎上,然后把细草纸搓成绳条,在挑选好的瓶身底部裹一圈,拧紧打结,再用煤油把绳条浸湿,火柴点燃,待瓶子底部绳子缠绕的地方烧得滚烫,突然浸入早就准备好半搪瓷盆冷水中,沿着火烧过的痕迹,玻璃瓶齐整断裂,形成一个简易实用的灯罩。父亲小学没毕业,不过完全不影响他能熟练运用多年后我在初中物理课本上才学到的热胀冷缩原理。做这样的玻璃瓶罩子,一来可以防风,能让蜡烛在里面完整燃烧,每一个祖上寄居的黄土堆前,至少能有一个晚上的灯火通明。二来可以防火,坟山多是草茂林深之地,有玻璃瓶罩住,能最大限度保障蜡烛不会轻易引燃周边杂物。</p><p class="ql-block"> 十几个灯罩弄好,基本已是中午。随便吃点东西后,父亲会邀约上我伯父家的几位堂哥,再带上当时年幼的我们兄弟俩进山,到各个山头,探望散居山野的祖上先灵。</p><p class="ql-block"> 翻山越岭劳累不堪的时候,父亲会给我们讲述一些祖辈的陈年往事解乏,说起老祖有两个老婆,说起小叔还没来得及留下子嗣就染病归西,说起爷爷英明神武当年曾经隔沟举枪打死了对面半坡上的黄麂,说起奶奶过世的第一次请先生做道场,前来围观的人从家门口堵到了村头,牛圈楼上和院坝坎上的人被挤倒了一波又一波......</p><p class="ql-block"> 家族单薄,老祖和爷爷单传,到父亲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了兄弟三人,但小叔英年早逝,大伯也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就黄疸肝炎含恨离世,只剩下父亲带着我们一脉相传的八个亲堂兄弟开枝散叶。在父亲絮絮叨叨地诉说中,我情窦初开地开始还原祖上先人形象,凭空想象那几代人的放荡不羁,在脑海中幻化他们出入袖刃、往来带枪的英雄事迹,凭空生出些许的崇拜。</p><p class="ql-block"> 到坟头之后,我们恭恭敬敬地烧香、烧纸、点烛,然后小心翼翼地罩上灯罩。还未开展收枪治暴的那些年,父亲上山都是随身背着他那杆手柄磨得锃光瓦亮的铜炮枪,在每个坟前,鸣三声只装火药不填铁砂的空枪。在香消纸殒、烛火摇曳、枪响耳鸣之际,向遥远的先人们致以隔世的感怀悼念。</p><p class="ql-block"> <b>二亮家神祖德流芳</b></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拜山归家。虔诚地把煮好的饭菜端上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四个酒碗四个饭碗四个菜碗四双筷子整齐排列,然后焚香烧纸,邀请先人开席用餐。家神上,照例燃起一对白烛,这是当晚的主角,宴席散尽、水饭泼完,唯有蜡烛始终尽责坚守,彻夜不息仿佛燃诉着穿越了历史长河的祖上无量功德。</p><p class="ql-block"> 烛光映着“祖德流芳思木本,宗功浩大想水源”功德对联,龛上“天地国亲师位”几个居中大字越发显得熠熠生辉。孩提时光,完全不明白这些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意思,只懂得它们本来就在那里,本该在那里,然后虔诚地顶礼膜拜。</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偶然一次出差,在候机楼闲逛的间隙,突然发现李零先生的写的《我的天地国亲师》,毫不犹豫买下,翻阅之余,才懂这说法首先出自《荀子·礼论》:“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这便是我们祖宗牌位的源头。</p><p class="ql-block"> 知敬畏,所以尊天地;守孝悌,所以侍宗亲;求安宁,所以拜君王。我们的祖上先辈,在荒山野岭间,就这样默默尊崇着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p><p class="ql-block"> 民国之后,帝制被推翻,再无君,只有国。我们智慧的先人们不知谁人带头,把“天地君亲师”改成了“天地国亲师”,没有“君”,还有“国”。一字之易,改天换地,只有亲、师换不了。哪怕外面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于他们命如草芥苟活一隅浮游生物一样的人来说,天还是中国的天,地还是中国的地,人还是中国的人。生而为人,总要努力活下去。所以,时至今日,仍有香火绵绵、生生不息、源远流长。</p><p class="ql-block"> <b>三亮灶神丰衣足食</b></p><p class="ql-block"> 炤神也叫炤王菩萨,地位和家神一样令人尊崇。民以食为天,而炤王菩萨掌管着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但凡是逢年过节家神享有的供奉,炤神也会是平分秋色。</p><p class="ql-block"> 亮灯也是如此。炤神虽没有单独的牌位,但每次献饭的时候,会在炤上两口大锅中间的空地,砍来一截芭蕉杆,或是半块萝卜、佛手瓜之类的当做底座,插上三炷香,焚一堆散钱,一套碗筷盛上米饭、肉食,倒点酒水,邀约进食,聊表敬重。再点上一支烛,祈求炤王菩萨保佑三餐饱、五味全。</p><p class="ql-block"> 童年与炤神有关的记忆有两个:</p><p class="ql-block"> 一是筑炤头,也叫打炤头,要选定一个良辰吉日,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帮忙,找一块干净黄泥巴地选土,肩挑手抬地把松软泥土搬进家,倒在火房选定位置架好的炤头磨具里面,再用棒槌使劲夯实,待基本成型后,中间掏出两个大窟窿,一个留来架大锅煮猪食,另一个留来架中锅烹大餐。还要在炤正前方豁开两个大缺口,架上钢筋炉桥,留作架柴生火之用。斜后方凿开一个排烟通道作为烟囱。至此,炤头才算完成。有些人家还会贴上一张朱砂符,以示庄重。</p><p class="ql-block"> 二是送炤王菩萨升天。每年腊月二十四,母亲会带领我们隆重地打扫卫生,也叫“打扬尘”。特别是火房重地,要把楼板上的蜘蛛网小心翼翼剐干净,还要把锅炤边上的尘土杂物收拾整齐。说是炤王爷这天要上到天庭汇报工作,把它日常居所的环境卫生打扫好后,炤王爷向上禀奏时拥有个好心情,才会多言好事、少说坏话,使得主家免于天庭责罚。</p><p class="ql-block"> 每到这一天,父亲会亲自动手扎一把新的竹扫把,未曾蒙尘,专门用来打扫火房卫生。尘土飞扬中,我们卖力媚灶,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亦或是我们诚心所致炤王菩萨庇佑的缘故吧,尽管孩提时期揾食依旧艰难,偶有年成青黄不接也还需要借粮度日,但好在有父母千方百计力克时艰,屯田垦地,稻谷割了种小麦,苞谷收了撒五谷,总归还是有惊无险地将我们姐弟四人拉扯养育成人。</p><p class="ql-block"> <b>四亮牲圈六畜兴旺</b></p><p class="ql-block"> 亮灯的时候,最不愿临危受命去猪圈牛圈边点烛。但这又是必经程序,只好各种耍赖不去。从来没跟父母提起,其实我很不愿照顾牲畜,不是怕脏怕累,而是不忍别离。</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年习惯于浪迹江湖投机倒把做些牛马生意养家糊口,各种牲畜在牛圈马圈羊圈昙花一现,很多时候刚磨合出感情耳鬓厮磨,回到家已然有人在跃跃欲试占为己有了。</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最痛楚的是养过两匹小马,来自不同的马厩,都在刚断奶的年纪,被主家贩卖,阴差阳错地被父亲收为己有,照顾的责任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到我的身上。于是乎,每天清晨徒步四十多分钟去入学前,先把两匹相依为命的小马赶到山上,任它们信马由缰飨食甘露,待吃得半饱则着急忙慌地把它们入圈归家,然后自己飞奔入学。傍晚放学后,第一时间跑回家,赶紧马放南山,自己还要去寻找最新鲜水嫩的青草,割回来给它们当作宵夜。</p><p class="ql-block">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多年后听到这句名言我依然耿耿于怀。正是在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下,小马茁壮成长。殊不知,伴随着成长的便是渐行渐远的离别。</p><p class="ql-block"> 某一个散学回来的黄昏,刚踏进家门,就发现两个陌生人在马厩前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一番交涉之后,还没等到天黑,一匹品相较好的小儿马已经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然后身披枷锁,奔赴它不由自主的青春。</p><p class="ql-block"> 是夜,另外一匹落单的小马嘶鸣不息,它在圈里悲愤不舍肝肠寸断,我在屋内声声入耳泪湿毡巾……</p><p class="ql-block"> 在一家老小生计面前,其他的都是无足轻重,包括这些牲畜门的生离死别。圈楼下,送走了一批批的猪鸡鸭鹅马牛羊,正是在它们的舍命相陪下,一家老小才赖以生存。正月十四,在圈门口点上一支蜡烛,星星之火,祈求我们六畜兴旺。</p><p class="ql-block"> <b>五亮菜园五谷丰登</b></p><p class="ql-block"> 年节刚过,菜园里的大白菜正在裹心,油菜青菜刚好起苔,大葱已然开花,萝卜籽挂满枝头。这时候,在菜园里点上一支烛,唯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p><p class="ql-block"> 菜地不大,因地制宜依山而建地弄成了梯田形状,在层峦叠嶂间,桃李满园瓜果飘香。沙梨糖梨青皮梨黄皮梨,栽秧李冰脆李牛心李空心李,结桃米桃毛桃黄腊桃,可谓应有尽有。母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家有我也有,幺儿不去寨中求。我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幺儿,曾经因为我在隔壁屯一户人家多看了他们家甘蔗几眼,待来年辛勤的父母已为我实现了甘蔗自由。与其垂涎欲滴,不如自力更生。时至今日,父亲母亲的尊尊教诲依然会在某一个清晨日暮醍醐灌顶。</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菜园可谓风水宝地,种下芋头,长得像芭蕉芋。留个芭蕉芋的种,来年旁边的魔芋都要自惭形秽。种下豌豆扁豆油菜佛手瓜,一年四季有菜搭。我总愿意相信,人杰地灵,心诚则灵。父亲刚去世的那一年,母亲撒下的萝卜,长得像成年人的小腿那么粗。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隔壁寨的小女生来家中做客,情不自禁地跟嫂子说,我可不可以来你们家生活,嫁谁无所谓,我首先爱上了这片肥沃的土地。多年以后,嫂子提及,至今还是妻子的笑炳。</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四的晚上,最后,在菜园,点上一支烛,家人团聚,灯火可亲,五谷丰登。</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的故乡渐行渐远,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轻易忘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