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冯飞课，赏陆游诗》

杨安忆

1 冯飞是潞城中学一名语文教师，她孜孜以求，声名在外。长久以来，“听冯飞老师讲课”便成为我内心萌生的一个愿望。这愿望有时悄无声息偃旗息鼓，有时则跃跃欲试蠢蠢欲动，我知道，事情需要契机，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课”不能随便听——“隔行如隔山”，作为生物教师，去听语文课，多少显得另类，有哗众取宠之嫌；不事先预告而采取“突然袭击”，真实和自然是有了，然而，对授课教师，难免突兀，存在“冒犯”；另外，听课行为，对师生和谐有序循序渐进的教学活动，客观上讲是一种第三方外力的强行介入，说“干预”有点过，可是，或多或少，总会对原有平衡产生影响！总之，对于听课我持谨慎态度，我不能为了达成自我目标，对别人造成哪怕一丝的不快和尴尬，所以，我在等待机遇，极具耐心。 2 古典名著《红楼梦》里，“王熙凤出场”一节，精彩纷呈，过目难忘，其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被专家学者赞不绝口津津乐道。由此延伸开去，欣赏一首诗歌，我们要先了解一名诗人，熟悉诗人的生平遭遇，揣摩诗人的心路历程，借用数学的概念，好像研究一个点，我们要把它归置于广袤的时空里，以前后左右的各种坐标作为参照，于是，这个点便愈发清晰立体，具备宏观和微观两种视野。这是认识事物的一般规律，这方法论给我启发和引导：我要感知一节课，应该首先描摹讲课的人。 3 其实，我对授课者所知有限。空间上我们隶属同乡，籍贯都是山西高平；时间上她比我先到这里，大概两至三年光景；至于所授课程，“术业有专攻”，文理有别，界限分明。偶尔地，会从同事朋友口中听闻一些点滴，结合自己的冷眼旁观和主观猜测，我想她也许应该出现在上海的弄堂里，身着一袭旗袍，袅袅婷婷，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是一份小资情调。还有一幕场景，我记忆极深，久久不能忘怀。那一天，冯老师拿着语文试卷来到生物组，向我们探询请教——我先是诧异，心想：跨学科融合也应该是“理化生”融合，什么时候轮到语文和生物开始“融合”了？继而晓然：原来是阅读理解材料中出现了生物学科专业术语，好像“生物科学”“基因工程”之类，于是，冯老师不辞辛劳，究根问底。这是我揣测冯老师的两把钥匙，前者来自传闻，反映出她优雅精致的生活追求；后者来自眼见，彰显出她深耕细作的教学态度。 4 好，必要的铺垫完毕，观课的帷幕拉开。这是一节公开课，听课的除了同科教师，还有一名特殊成员，这成员既非临退，又不在一线，他的身份，原来是政治教师，后来是“思政员”，而现在，是一名督导组成员，他的名字叫闫永波。与闫老师毗邻而坐我很高兴：一是他的存在化解了我的尴尬处境，有政治老师在场，生物老师的身份不再显眼，无比自然；再者，闫老师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我们之间好像有着一些“忘年交”的情分，尽管两者年龄相去未远，区别仅在于——他的偶像是作家张抗抗，我的偶像是作家王安忆。课程中间我们有过简短交流，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了教室一处瑕疵疏漏，这插曲一会再说，让我把目光聚焦在冯老师身上。 5 这是一节诗词鉴赏课，课程的题目是：“择一事而终一生，不因失意改初衷”；副标为：“陆游《书愤》之群文阅读”；课题呈现在幻灯片上，清晰无比，我们沉睡的记忆在复苏，求学的经验一点一点涌起在眼前——毕竟，陆游的大名如雷贯耳，他的诗篇也曾在我们泛黄的书页上流淌激荡，他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他的精神在幽暗的星空发出璀璨的光芒。记忆拉回现实，放眼望去，黑板的左岸，是一条数轴，上面是浓墨重彩的几个点，每个点用白纸遮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境，呈现出神秘色彩，吸引着学生和我们这些听课者的热情。我想，既然是公开课，冯老师肯定在各个环节精心打磨巧妙设计，那么，她这魔法师的瓶子里，到底装的是一壶什么酒？酒香在教室氤氲弥漫，众人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期待剧情上演，谜底揭开。 6 导课是“猜谜”！冯老师设计了一系列问题，这问题的答案纵横交错，编织出一张网，这网的名字，叫做：陆游！问题称不上艰深，可是，也布满陷阱，单独一两个问题拎出来，符合条件的诗人可能有两个，或者三个，是一个范围，指向并不精准！这时我想起，课题的呈现，当在“导课”之后，若颠倒顺序，所谓“猜谜”就丧失了意义，好比自毁长城，掩耳盗铃！心理学认为，好奇心的本质是人类天生的求知欲望和对未来的探索欲望。对一堂课而言，如果能持续激发调动学生的好奇心，使学生永葆求知若渴的热忱和专注，殊为不易，难能可贵；与此同时，师生互融互渗同频共振，其收效也无可限量，事半功倍；从这个意义上讲，冯老师已经成功了一半。 7 剧情在上演。学生纷纷登台，揭开纸张，掀去谜面，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谜底逐一露了头，真相凸显！遮蔽掉的几个时间节点，正是诗人陆游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生片段，每一个关键环节，诗人都留下了入木三分光耀千秋的辉煌诗篇。群文阅读的五首诗，依次为：《观大散关图有感》《书愤》《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临安春雨初霁》《示儿》——印象中，除了第一首略感生疏，剩下的诗篇，我们都暖意倍生亲切无比，它们出现在我们不同的求学阶段，光照了无数中华儿女的同窗岁月。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中国古典诗词的历史上，失去“陆游”这名字是不可想象的，好比数学史上缺席了华罗庚和陈景润，物理学中缺席了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陆游，是我们共同的诗人；陆游精神，是家国情怀的完美体现！ 8 学生一个个轮番上台，解读诗人，阐释诗篇，完成使命，奔赴精彩，知识生成在民主的氛围里，素养提升在自由的课堂中。诗篇与诗篇的过渡，学生与学生的衔接，是授课者发挥功用的舞台，她承上启下，或强调，或引申，或归纳，或启发，纵横捭阖，举重若轻。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整堂课好比节目汇演，授课者好比主持人，整堂课还好比一出舞台剧，授课者好比剧情与剧情之间的“旁白”——这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失去这条神奇的金线，五首诗便成为散落的珠子，杂乱无章，各自为政；抽去教师的点评、启发与引导，“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五首诗难免不给人以杂沓冗长之感；所以，在这里，授课者虽言语不多，却可“以一敌十”，点铁成金，画龙点睛！这时候，我的目光从黑板左岸扫过，那一条数轴，那几张纸页，全焕发出光彩。数轴的元素引人玄思，而学生揭去纸张的动作，又在听课者视野里构成图案，有了这些铺垫，授课者的点评才成为“显学”，浑然一体，形成张力！ 9 就这样，我的眼睛紧盯着冯飞老师的嘴巴，聚精会神，心无旁骛，我担心遗漏精彩乐章，我期待里面能蹦出“金豆子”来！这里存在一个微妙的矛盾，一方面，我多么希望她能舌灿莲花，口吐芬芳；然而，另一方面，理智告诉我，“凸显学生的主体地位”是课改精神的核心要求，而“以学生为主体”则是课改精神的集中体现，因此，优秀的课堂，教师不能自我陶醉恣意挥洒，必须学会留白控制诱导生发；欣慰的是，这堂课，节奏的控制，比例的分配，冯老师把握得刚刚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10 课程临近尾声，冯老师提出一个问题，这问题以两句诗打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问题的所指我没有听清，身旁的闫老师也没有听清，他在与我做着短暂的交谈，我们神游万里，思维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便是前文的伏笔，闫老师指出教室文化墙上的一处疏漏——“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闫老师对我耳语：这里不对吧？似乎应该是“少年易老学难成”！随即我们开始“百度”，客观说这是对冯老师的不尊敬，可是，好奇心攫住了我们，我们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果然，朱熹的《劝学诗·偶成》赫然在目：“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我想，这一处疏漏，为什么没有引起我的警觉？一方面是我才疏学浅，另一方面，这个错误太隐蔽，无论正说反说均可解释得通，只是侧重有别，两番意境，混淆视听，蒙蔽着人们的神经。闫老师指出，这个谬误虽然小，但在学校这一方圣土，在学生每天目力所及的地方，似乎是不应该出现的。话说回来，正是由于我们思想开了小差，所以没能听清冯老师的提问，但我隐约感觉到，冯老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错位”：她在合并“同类项”，她在广征博引列举与陆游有相通人生境遇和精神气质的诗人，她口中吟诵的是清代政治家谭嗣同的诗句，而脑中浮现的却是宋代大臣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坦白说这也称不上大的失误，因为在表达壮志未酬的感慨上，两者异曲同工地存在着部分“交集”，“口”与“脑”之间的错位混搭，酿造了一瞬间的窘迫，不打紧，白璧微瑕，甚至可能连“微瑕”也算不上，这是难得的意外，有着鲜活的呼吸和心跳，可贵非常，真实无比。 11 提到陆游，许多人会联想到辛弃疾，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酣畅淋漓深入人心；提到陆游，我更多地想到了苏东坡，坦白说，我对苏东坡的喜爱，要超出陆游，而且不是一点半点。我不止一次思索内中原由，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在仕途遭遇上，苏东坡更波折更坎坷；在个人才华上，苏东坡更全面更多元；在人生态度上，苏东坡更达观更从容！苏东坡被贬到黄州被贬到惠州被贬到海南岛，命运多舛无法不令人唏嘘感慨；他才华横溢，涉猎广泛，诗、词、散文、绘画和书法均达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为黄州歌妓题诗《赠李琪》，诗曰：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他取材广泛，诗性充沛，随手一挥就是一首好诗；贬南荒之地，渡琼州海峡，苏东坡有诗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这是苏东坡乐观旷达的真实写照！回到陆游，我很感谢他有《钗头凤·红酥手》这样的词作，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婉转悠长，这使得诗人的形象更丰富更立体更真实，英雄气盛和儿女情长交相辉映，背后的韵味你去品味琢磨吧，厚重深沉得太多太多啦！ 12 黑板右岸，冯老师写下娟秀的板书，与左岸的数轴图遥遥相对。结束时分，冯老师与学生互动，请大家开动脑筋，发散思维，猜测板书图案像哪一个汉字？学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后冯老师揭开谜底，一说像“非”，陆游是一个“非常之人”，一说像“韭”，韭菜是“宿根植物”，象征了诗人生命韧性的顽强和生命周期的长久。此刻，铃声骤然响起，剧场的帷幕闭合，这一节公开课，画下句点。 13 综观全局，我认为，冯老师的高明之处在于：掌握了一种主动，取得了一种平衡。语文是培养学生审美情趣的课程，语文课一定要“活起来”，教师要留给学生足够的空间和舞台，让其放飞自我，驰骋翱翔，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这毕竟是高中语文课，有课程标准的规范和能力素养的量化，因此，所谓自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打一个比方，好比“戴着镣铐跳舞”；冯老师技艺精湛，舞姿优美，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体现出驾驭课堂的高超技巧——课堂上，提高素养不是一句空话，“感知”“了解”“深悟”“培养”“触碰”——教学目标中的层次性要求，在润物无声中不断深化，在不动声色中逐一落实，在这里，感性与理性相依相傍，可圈可点！ 14 如果非要找不足，我觉得容量可能是一个问题。一节课欣赏五首诗，对高中生而言，体量是否超标？一般情况下，“质”和“量”呈现出矛盾，保证“量”的同时，能否兼顾到“质”？五首诗，是平均用力还是详略取舍？这些问题似乎有待商榷——我看到的场景是：学生发言固然精彩，值得鼓励，可有一个细节，基本都未“脱稿”；而且，发言的学生如果不是随机抽选，也难以反映班级平均水平；一句话，超大容量的课堂，需要依赖于课前精心详实的准备，还有学生扎实深厚的积淀，否则，便会顾此失彼，大打折扣！如果还要“鸡蛋里挑骨头”，我认为结尾的“猜字”活动，有刻意雕琢之嫌，好比汪曾祺老先生的个别小说，“刻意求工”而露出了破绽，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见仁见智，不足为虑。 15 “观冯飞课，赏陆游诗。”“观”取“走马观花”之意，所谓“观其大略，不求甚解。”“听冯飞课”，“听”字过于普通，不具备文学性；“品冯飞课”，我非科班出身，没有经过正规的中文系训练，称得上“业余选手”；而且，关于诗词，我看过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诗词鉴赏的视频资料，他讲得很好；我听过后起之秀康震点评诗词，他讲得也还行；我阅读过钱钟书先生的《谈中国诗》，别有见地，深受启发；仅此而已，别无他途——一句话，诗词鉴赏，我的理论储备很不充分，“品”一堂课，我的资格很不够！比较之下，“观”是一个客观中性的说法，包含了崇尚审美的文学调性，体现了善于学习的谦虚态度，这是我对本文题目的一点解释。 16 “观冯飞课，赏陆游诗。”我用自己极其有限的知识储备和并不充盈的审美直觉走进冯飞老师的语文课堂，我用自己由此及彼的发散思维、热忱饱满的文学情感和天马行空的联想想象走进诗人陆游的艺术天地，像我这样条分缕析地分析冯老师的课堂，不知冯老师同意不同意。 作者简介：杨文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高中生物教师。 多年前的一段小视频：那时候，我的方言是那么的浓烈突出，我的神情是那么的拘谨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