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相伴 从不孤单

张巧

　　此刻，不知怎的，竟忽然醒了，如此清醒，睡意全无，一看手机才四点，我扭亮台灯，看看身边熟睡的小儿，他正酣酣地睡着，粉嫩的小脸让我升起无限的爱怜、满心欢喜，我替他掖好被角，披衣坐起，看着对面书柜里的书，让我又想起了父亲。

父亲的最后时光，大部分是在这间房里度过的，疼痛常常让他难眠，他就是这样，面对这满架的书，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我半夜醒来照顾小儿，常常看到他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知道父亲又因疼痛难眠，就揪心地痛。我轻轻推开门，他有时正在看书，就坐在他床前，陪他聊几句，有时他手里捧着书睡着了，我就替他轻轻关了灯。

　　童年时，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像，就是我常常一觉醒来，看到他仍盘腿坐在炕上读书的身影，深夜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是那样英俊，神情是那样专注，我常会呆呆地看着，心想：爹，咋就那么爱看书呢？那书里到底有啥呢？

就算农忙季节，回到家，盘腿坐在炕上看书仍是他最重要的事，母亲还要忙活做饭、喂鸡、喂猪、饮驴等干不完的家务，常常牢骚满腹:“书、书，你就知道看书，我看你越读书越迂，人家的男人回家还帮媳妇干活，你就知道看那破书，我恨不得哪天把你那些破烧纸片子，扔进炕洞里全烧掉......”母亲埋怨了一辈子，父亲读书读了一辈子，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吵吵闹闹了一辈子，互相惦记着，互相伤害着，但都极其疼爱他们的儿女，为这个家全心付出着。

　　父亲不仅爱读书，还非常擅长说书，他能将书中的内容声情并茂的演绎出来。因父亲早年唱过戏，人又长得精神，尤其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讲到精彩处，他那眼神、那语气、那动作，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每讲到最紧要处，父亲还爱卖关子，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时我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哀求、撒娇，使出种种招数让他把那最精彩处讲完才罢休，每每此时，父亲嘿嘿地笑着，满脸得意。

父亲总是一边看书，一边给我们讲书，或给我们分享他读书的感受，至今，父亲给我们讲《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三侠五义》《薛仁贵征东》《林海雪原》等书时那神采飞扬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每当想起父亲说书，我们兄妹聚精会神听书，全家人那其乐融融的情景，我的嘴角就不觉扬起微笑。后来有了电视，我们也一起听评书，一起追剧，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等。我们边看边热烈地讨论，父亲说还是看书好，书中的世界比电视剧中更精彩，看过书再看电视剧，就觉得其中的许多韵味都没了，因为书中许多生动的环境、心理描写，事件的来龙去脉，电视剧中是很难体现出来的。我后来读了路遥的书《平凡的世界》，再看《平凡的世界》的电视剧时，也和父亲有同感，觉得电视剧有许多地方断章取义，甚至部分情节违背了作者创作的本意。

　　父亲读书很广，历史古籍、人物传记、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他都读，而且他的记忆力很强。童年时，父亲在我心中就像神一样存在，他不仅能讲有趣的故事，还能以科学的原理向我解释生活中的一切，大自然中的风、雨、雷、电、霜、冰、雾，白天黑夜，月圆月缺，四季更迭等等，我心之所想、目之所及的所有疑问，他都能以专业的术语，通晓易懂的方法给我解答。他还能根据当时的心情、情景，随时吟诵出对仗工整、押韵的四言、七言古诗，在我心中留下一个个惊叹号，激起我强烈的求知欲。他那时是科学种田的带头人，其他乡镇农技站常常请他去讲课，他出口成章的才情，幽默风趣的授课方式，有理有据切实可行的高收效种田方法，深深吸引着台下的听众，在当时小有名气。每次外出讲课归来，他都会给我们描述他当时讲课的情景，听众是怎样越聚越多，他根据讲课的内容、当时的情景，编了哪些顺口溜，引用了哪些古诗，怎样让乡民听得兴味盎然。我那时被深深地感染着，也惊异他怎能随时吟诵出那样恰如其分的诗词俚语。

　　父亲有着旺盛的精力，他总是生机勃勃，终生保持着一颗童心。他疼爱他的每一个孩子，和孩子们玩耍、逗孩子们开心、和孩子们分享人生的种种感受，弄点好吃的给孩子们改善伙食，都让他感到快乐。童年的我，跟着父亲走遍了村里的沟沟坎坎，父亲牵着我的手和我去捉蚂蚱、扑蝴蝶、逮蜻蜓、采蘑菇、雪天捕鸟，帮我上树掏鸟蛋，下水捉鱼，每每得手，他都孩子般兴奋。父亲带领我、引导我，走向大自然、欣赏大自然、探索大自然，使我深感大自然的神奇，始终对大自然保持着强烈的热爱。

　　他极少责骂我们，总是那样风趣幽默，发现哪个孩子做了错事，他很少正面批评，激化矛盾，他会很自然的切换到他的讲故事频道。我们总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着，听着听着，我们就知道又上了父亲的当。因为那故事是有针对性的，故事中的人和事，都能和我们中的某一个孩子对号入座，它所蕴含的道理，使我们幡然醒悟，并知道了错在哪里。这时我们常常会笑得前俯后仰，被编进故事里的孩子则边笑边对父亲说：“爹，你真坏，你这不是变着法骂我着哩吗？”这样的情况很多，这样的情境剧常常上演。父亲针对我们身上存在的问题，有时给我们一起讲，有时单独给某一个讲，有时是嬉笑的，有时是严肃的，所讲的故事有历史典故、神化传说，更多的则是他随口自编的。在他的一个个故事里，我们一天天长大，学会了思考，学会了独自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父亲是那样爱他的每一个孩子，他从不吝啬他的夸赞，他看我们的眼神是满满的疼爱和欣赏，我们身上的每一个闪光点，总能被他敏锐地捕捉，无限地发扬光大。

　　有一次，我在门口和几个伙伴玩，边玩边给他们讲我刚从父亲买的《故事会》中读到的故事，父亲恰巧全听到了，回到家后，他满脸兴奋地对我说：“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强，那书中的故事，你只看了一遍，就能这么完整的讲出来，还讲得那么好，我真没想到！”那一刻，我小小的心中充满了阳光，从此我也开始把我读到的故事讲给同学、伙伴们听，极大地提高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我后来一上讲台就能侃侃而谈，不怯场，也许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吧！

记得那个冬日，四叔和父亲聊天到很晚，四叔走时我跟着去插门，送到门口，我随口说：“叔叔，你走好！”回到屋中，父亲认真地对我说：“秋香，你令我骄傲，我走过很多人家，从没见小孩送客的，尤其你还能说出叔叔你走好，让我感到很温暖、很骄傲！”我很惊异，但也让我深思，这在我而言是一个很自然的举动，却得到了父亲那样的高度肯定。从此以后，我更注重待人接物的礼仪，直到今天，每每和他人分别，我都很注重细节，想传递给对方尊重、温暖，有时还有深情。

　　上初中时，我每天临睡前都要写日记，有一天趴在炕上写，写完就压在了枕头底下。“糟啦！肯定被父亲看了”第二天，上语文课时，忽然想起日记本没拿，整个早上我都感到惶恐不安，祈祷日记不要被父亲发现。因为那日记里，既有我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有成长过程中的许多烦恼；既有对重病母亲随时可能离我们而去的担忧，也有对父亲不体谅母亲的批判，还有一个青春期少女的许多小心思。那是我的世界，那是我的秘密，我平常总是很小心的把它藏起来...... “哎，今天正好下雪了，这样的天气，父亲不用出去干活，他一般都会窝在热炕上看书，肯定会看到我的日记本的！”放学后，当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却看到父亲一张喜气洋洋的脸。他拿着我的日记本对我说：“你写的太好了，观察细致，描写传神，尤其是景物的描写、和对人物心理的刻画，让人身临其境，你看你写清晨露珠的这一段......”他把我写的好的篇目，做了标记，我们父女俩一起分析。“我真没想到你写的这么好，太让我惊喜了！一定要坚持下去，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一个作家呢！你看这其中的很多篇目，加个开头和结尾，就能变成一篇作文.......”母亲也开心地插话说：“你爹夸了你一早晨了。”忐忑变成了欢喜，啊，我从不知，从不知我的日记竟然让父亲如此骄傲于他的女儿，我的心中也溢满了骄傲和幸福，似乎还有成功的喜悦。

那天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我们热血沸腾，我的世界，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小小的日记激发了我写作的兴趣，点燃了我的作家梦。后来，我更用心的写日记，也真的把许多日记稍加改编变成了一篇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因着父亲的一句夸赞，我一写，就是几十年。写日记，成了我一个精神的出口，灵魂休憩的家园。人生的感悟，心中的苦闷，爱情的迷惘，前途的渺茫，对家人的思念，甚至想放弃人生的绝望，我都在笔端尽情挥洒，仿佛和一个绝对忠诚的挚友倾诉，写出了，心中就释然了。读书、写作，使我内心丰盈，对生活充满了感激，我觉得自己如此幸运，坐拥书屋即可周游世界、和古今圣贤对话，仿佛生活向我打开了许多扇窗，将我的人生照亮。

　　“贫困山区的孩子，还没鞋穿，没学可上呢！”这是父亲最震动我灵魂的一句话。那时我刚上初一，因当时的班主任年老体弱，无心无力管理班级，常常请假看病，使所处的班级纪律混乱，又有几个恶霸型的学生横行霸道，让大家无法安心学习。而平行的其他两个班，班主任分别是高增明老师和张菊花老师，年轻有活力，品德高尚，课上的极好，学生们积极上进，团结友爱，让我很是羡慕。我请求父亲去找找和他很熟的教导主任张俊年老师，把我调到其他两个班。父亲起初是沉默，没有给我任何答复，当我第三次又历数现在班级的种种混乱情形，再次请求调换班级时，父亲一边看电视，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当时立刻怔住了，我脑海中浮现出纪录片中那些山区的孩子，有的因贫困上不了学，有的为上学要翻过几座山，有的要通过溜索才能到河对面学校，而那溜索的下面是湍急的河流，不小心掉下去，就会被河流吞没......我的内心瞬间受到强烈的震撼：是啊，贫困山区的孩子连学都上不了，我有什么理由抱怨上学环境。从此，我不再有调班的念头，而是在混乱的环境中静下心来学习，在自习课时大家的一片吵闹声中，我捂着耳朵背诵着英语单词，心想：你们越吵，我就背书背的越起劲，把你们远远的甩在后面。那次期中考试，我综合成绩全年级第一，有四门单科成绩都名列第一，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一次，自习课时，校长走进我们教室，看到一片吵闹声中专注学习的我，发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讲话，大力表扬了我，后来还在全校大会上号召大家向我学习。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它启示我，当你无法改变环境时，就去改变自己，如果你有明确的目标，即使身处不良环境，你依然可以沉下心来做事，不断进步。父亲这句话，时时警醒我：你所拥有但不知珍惜的，常是他人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的。它使我走向社会后，不管在何种工作岗位上，身处任何环境，极少抱怨，始终保持着一种积极向上、终身学习的状态，充实而快乐。

　　父亲就是这样，用精心的呵护、温暖的拥抱、尽情的欢笑，给了我们生命之初最纯净深沉的爱；他用言传身教，带我们走进书的世界，遨游在知识的海洋，替我们打开了通向外部世界的一扇扇窗；他用满腔的热情、终生未泯的童心，引领我们在大自然中奔跑欢歌，让我们拥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他用智慧的眼光、热情的鼓励，让我们心中一那棵棵优良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造就了我们阳光、自信、爽朗的性格。

　　父亲，尽管我并没有如你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尖端人才，也没有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作家，但我从不曾停止努力，从不曾停止过想成为你的骄傲。你在世时，我忙于工作、家庭，很少写文章 ，你走后，我写了很多文章，每当看到读者那一句句饱含深情的留言时，每每听到有人感动于我的文章流泪时,总会不由得想：要是爹在就好了，可惜这一切他都无法感知了。我的心中满是遗憾！

　　父亲，2018年12月29日，你走了，永远长眠在东大山脚下那片空旷的土地上。但我觉得你从不曾离我远去，在我的每一次均匀的呼吸中，在我每一刻静默的时光里，在我每一口喷香的饭菜里，在我的目光掠过世间所有的事物时，你都和我同在。我们的心性是那样相近，我们的志趣是那样相投，在这人世间，没有谁比我们更懂彼此。只要我的生命一息尚存，你就从不曾真正离开，世间的每一刻时光，我都在替你认真的活过！

　　父亲，如果说今天的我有着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有着用笔书写人生的情怀，有着用一颗阳光的心对待周围人和事的品性，有着在任何困境中不屈不挠的韧劲，那都是因为你将善良、正直、乐观、坚韧的种子深深的培植在了我的血脉中。而你富有哲理，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语啊，都成了指引我前行的明灯。

父亲，有你相伴，我从不孤单！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