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人间（十五）——岑参

毛毛

他一生勇于进取，热爱祖国；他是盛唐时代写边塞诗，数量最多，成就最突出的诗人；他曾被陆游叹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他是岑参，了解之后，大唐诗歌里，我又爱上一个人。爱上岑参诗作里的七宗“最”。 1、最妙手回春的送别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没有岑参，我们可能不知道边塞的雪是这般壮美；没有岑参，我们也不会知道，有人咏雪，却是这般花团锦簇，春意盎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因这奇句，我们记住了诗人的名字。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去时，雪满天山路，久久不愿回身，空空望着马儿留下的印记，我所有的不舍，都在那里。你走了，其实，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2、最石破天惊的出征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也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边境的风有多大，狂风怒吼，斗大般的石头被吹得满地乱走；边境的天有多冷，面如刀割，马毛汗气蒸腾，一会儿又结成坚冰，连起草檄文的砚水都被冻结；边境的将士有多勇武，半夜行军，将军重任在肩，夜不脱甲，以身作则，战士兵戈相拨，斗霜傲雪，整肃严明；边境的诗人又有多自信，料想敌军一定闻风丧胆，预祝奏凯而归，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岑参，是亲历战争的战士，也是手法高明的诗人，所有细节都被精准拿捏，同时，句句用韵，三句一转，水到渠成般自然，情韵灵活流宕，声调激越豪壮，有如音乐中的进行曲。如若要唱，就让凤凰传奇来唱吧，只有玲花的高亢嘹亮才能吼出边关的无限烽火情。 3、最催人泪下的家书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天宝八载，岑参第一次远赴西域，他告别了在长安的妻子，跃马踏上漫漫征途。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就在通往西域的路上，他忽地迎面碰见一个老相识。立马而谈，互叙寒温，知道对方要返京述职，顿时想到请他捎封家信回长安去。早知会遇到你，我定能洋洋洒洒写上几页，请你捎回我对她无尽的思念。可此时，走马相逢，连纸笔都没有，任两袖龙钟，千言万语，也只能托你带个口信给她，就说，我很好，请勿挂念！即使铁骨铮铮，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都是边关将士内心最柔软的眷恋。这无字的家书，思念更长，牵挂更远，任谁读来，能不动容呢？穿越千年，都希望家国永宁，岁岁平安！ 4、最释放身心的调侃戏问花门酒家翁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唐玄宗天宝十载三月，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调任河西节度使。已在安西盘桓了近两年之久的岑参，和其他幕僚一道跟随高仙芝来到春光初临的凉州城。在经历了漫漫瀚海的辛苦征程之后，诗人终于有机会卸下一身战甲，蓦然间，不见了飞沙走石，却是道旁榆树花开的撩人春色，驻足装修别致的小酒家，再品一品香气四溢的美酒，战时的紧张与旅途的疲劳瞬间驱散，心情大好的诗人，借着酒意，便和店主人开起了玩笑：老人家，我摘下一串榆树钱来买您的美酒，您愿意不愿意呀？岑大人，歇一歇吧，久戍边关的您实在太累了，岑大人，笑一笑吧，一句调侃，无伤大雅，在奇逸清丽的风格背后，其实，您也有风趣幽默的另一面。 5、最绵里藏针的颂扬寄左省杜拾遗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公元757年，唐朝军队收复了被安史叛军占领的长安，唐肃宗回到都城，开始执政，经历风雨之后，大唐重新出发。此时，杜甫是为左拾遗，岑任右补阙，事为僚友，写诗相和。我与您同朝为官，清早，我们随威严的仪仗入朝，晚上，我们又带着皇宫中的香气归家。岑参，这是在炫耀朝官的荣华显贵吗？不，当然不是。揭开一片承平气象，安史之乱后，国家明明疮痍满目、百废待兴，怎么可能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只有那昏庸的统治者，才会自诩圣明，无所事事，拒绝纳谏。一个“稀”字，反映出诗人对文过饰非、讳疾忌医的朝廷多少失望的情绪？眼见自己生华发，却只能悲落花，羡飞鸟，这对于立志想为国家建功的诗人来说，是多么遗憾的事啊！用曲折隐晦的笔法，寓贬于褒，抒发内心忧愤，使人有寻思不尽之妙。岑参，却是个中高手。 6、最情思别样的吊古山房春事二首（其二）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梁园，是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彼时，园中宫观相连，声色相闻，到了春天，更是百鸟鸣啭，繁花满枝，梁孝王在园中设宴，宾客云集，司马相如都曾应召而至。诗人眼中的梁园，却只有呱呱的乌鸦飞旋在那两三户人家的屋顶。繁华已然落尽，人去楼空，此时，诗人没有直接抒怀物是人非的伤感，只说庭院中那棵不谙世事的树还自顾自地开着美丽的花。他仿佛是在原本黯然无光的画面里填上一抹艳丽的颜色，这一抹，不增喜悦，却更添惆怅，更让人怀念梁园曾经的美好。只写景不见抒情，却情深倍至，又以乐景暗诉伤情，相反而相成。《唐诗别裁集》中赞许这首诗：后人袭用者多，然嘉州实为绝调。 7、最旖旎迷离的梦境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洞房，幽深的内室，应该是最里侧的房间，用来做卧室。美人，美丽、美好的人，可以是男人，可以是女人。岑参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想念一个人，可千年过去，都没有人知道，他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遥隔湘水，任再想念，都无法相见。怎么办呢？岑参有办法，那就赶紧让自己睡着，赶紧做梦，因为在梦中，只需片刻，便可以走完江南的千里万里，来到美人的身边。一往情深，也不过如此吧！岑参不知道，一首《春梦》，让晏几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让范成大“片时春梦，江南天阔”，“遥忆美人湘江水，侧身西望剑门诗”。从大漠孤烟到江南春梦，岑参是边塞守将，亦是长安文士。人的一生中，不会总是只有一个角色，岑参，在每一个角色中，都写就了优秀的诗作，都是如此动人心怀。 我的窗外下雪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在北国三月的春光里，念起岑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