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 文/李新义

大路

冬月，持续降温，天地间冷得出奇。夜晚，一轮圆月高悬，静静地将月光倾泻在萧瑟原野。行走在冰冷柏油马路，橘黄色路灯拉长身影，也带来莫名颓丧。

此刻，想起月光下的蓼城西大岗郑小桥村，想那旷野村庄传出的汪汪犬吠，想寒风中挺立在一座坟茔边的几株侧柏树，想另一个世间的成。

一

相对于久远记忆和久违梦幻，许多人认为，显现的影像大都没有色调。而我不同，20世纪70年代初的那天，蓼西古镇“羊胡子爷爷”土坯房里一组有声有色画面，像剪辑过的一组优乘视频，自然真实，清晰明澈。

成一出现便引起我的关注。

静谧的镇街、悠闲的行人、低矮的淮草房、砂砖混合的路面等景致都泛着浅灰色，苦楝树上聒噪着的乌鸦闪着油光墨黑羽毛，就连它喙里叼衔的果子也透着淡淡的黄。

“羊胡子爷爷”也是有颜色的。据说，他曾在新中国成立前与经常流窜到镇街滋事的土匪周旋，为七里八乡村民办过许多好事，解放后为配合区、乡人民政府建设无偿地提供自家老宅院。平日里，他懂技术、会手艺、爱帮忙，为人和善，在集市有着较好的人缘。花甲之年后日常留着花白长须，穿着灰土布衣衫，因姓杨，古街大人们亲切地叫他杨胡子，小孩子们则喊“羊胡子爷爷”。

一炉明火通红，劈柴在三耳泥炉里燃烧，铁锅里的腊缠肠、干豆腐咕嘟着翻滚冒泡，烟气从“羊胡子爷爷”家狭小门洞飘出，米酒的醇和腊汤的香弥散在房前屋后。

三个同岁的男孩被“羊胡子爷爷”召集，搬来土坯当板凳围坐在炉边，其间有成有我，另一个叫新。论家族辈分，“羊胡子爷爷”是成的姥爷、新的爷爷、我的近亲舅舅。本来就不大的房子被烟火熏染，加上升腾热气笼罩，每个人都觉得暖热融融。老人几杯酒下肚，脸变成了褐红色，一边继续抿酒一边叙述着引以为豪的往事。毕竟是和大人一起吃饭，我们只有支棱着耳朵倾听，拘谨中很少动筷子。偷瞟了一眼目不转睛、一声不吭的成，小小脸蛋被烘烤得像个熟透的桃子。

童年时期的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衣着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殷实家庭出生的孩子。他很少言语，举手投足，处处得体，在同一个年龄段的同伴面前多了几分稳重。得知其上学的地方在镇北，紧邻风景秀丽的白鹭湖，且比我高一个年级，更是刮目相看了。

犹如一幕现实版短剧，一帧帧原生态镜头，萦绕在记忆深处。

二

那晚分手，成说他要跟随在街西磨面的母亲一道回家，还说路上可以骑从生产队借来的大灰黑叫驴，还说要教我们学骑驴。

蓼西古镇西北的郑小桥和韩家店是两个自然村落，到处是丘陵土岗，少有冲积平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注定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时跳不出贫穷、困苦圈子。

学校放寒假，我心里惦记着成的邀约，也惦记着学骑毛驴，就和憨厚的新一起来到距离古镇不远的成家。

那时的农村，没有粮食加工机械，一盘石磨石碾，一墩石臼木碓，就是磨面、舂米的工具。操作这类工具，一般都借助人力或者畜力，用于打碾推磨的大都是四肢轻便、耐力强劲的毛驴。毛驴、耕牛都归集体所有，哪家需要，必须报请生产队同意后才能免费使用。

成央求母亲再次拉来了毛驴，在他家宽敞的晒场，轮流扶我和新爬上驴背。温顺的毛驴始终没有发“驴脾气”，在成的牵引下缓慢地绕着圈子。大半天功夫下来，说不上是否学会了骑毛驴，但由于紧张，两人的手上粘了很多被攥下的驴毛。

第二天，成建议我们去附近的沟塘用爬网（注：一种常用捕鱼工具）捕鱼，这种渔网只能捕捉水下最底层的鱼，其他层的鱼类不易捕到。有时，看到满塘都是因惊吓蹿跳的鲢鳙，我们按照农村流传的“紧拉鱼，慢拉虾，不紧不慢拉王八”说法，加快拽绳的进度，最终也不会有收获。打上来的大多是鲫鱼、鳑鲏、鲇鱼、泥鳅、河蚌，有几次还打上来几只紧紧抱在一起的癞蛤蟆。

几天下来，两个村大小几十口沟塘被我们拉网过了个遍。毕竟仨人还未达到成年人的体力，感到疲惫后，彼此降低了兴致。不过，成讲述的夏季农村逮鱼摸虾各种方式方法，让我再次感到新鲜、向往。进入青少年的时日里，每遇到春、夏、秋三季，自己都会效仿着去尝试，一般都有收获。

过去在西大岗老家留存下来诸多美好记忆，这些，算是常忆常新的话题。

三

20世纪70年代末，蓼西古镇先后迎来两次历史性变革。大别山豫南境内主峰金刚台以北的山涧溪流和区间径流，通过人工开挖渠道源源不断地灌溉西大岗万顷农田，农业靠天收的历史从此告别；联产承包，分田到人，家家户户吃饱肚子，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成从白鹭湖边的学校考入镇中学读高中。其父母为上学便利，给他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一来可驮运粮食到学校交换住校时的饭票，二来可以节省来回路途时间。成认为车子太显眼，很少使用。偶尔骑一次，也不会骑到学校，而是将车子寄放在街道的姥爷家，有时也放在街南的我家。自行车放在哪里，都会吸引众人新奇的目光，也会有跃跃欲试跨骑的冲动，我也不例外。在一次学骑车时，不慎将自行车前轮撞变形，车外胎也被划破一道六七公分长的口子，推到修车的地方修理、缝补、充满气后随手放置在一边。现在想来，这个做法是不妥的，即便是当地没有更换新车轮、车胎的场所，或者是自己不具备买新物件的经济条件，最起码也要将情况告知一下成。

蓼西中学在恢复高考后的那几年，无论是师资水准还是教学质量都显得实力不足，导致很多学生纷纷转学县城，成是其中之一。

深秋，新学期开学，校园一派忙碌景象，所有师生都把希望寄托在新的学年。成离开学校前，在体育场边开始落叶的榆树下，把他购买的课外辅助学习资料塞到我手中。

成勇敢地跨越，最终实现了心中的理想。

而我，坚持在原校读完高中。后来，多次参加县招工招干考试，走向工作岗位。很羡慕考入高校成为科班生的那一批高中学生，内心也钦佩成。

四

成是蓼城这座小城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中类似于头雁引领的那一拨人，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大背景下，曾让无数人为之仰视和崇拜。历史让他们走上社会变革的舞台前沿，登场就是闪亮纷呈。

成接到录取通知书便去了古都洛阳，这是莘莘学子梦想成真后应有的冲动。

后来据成回忆，走出家乡融入厚重的河洛文化氛围，心灵震撼是前所未有的。面对大放异彩、相融共生的儒学、道学、佛学、玄学等文化思想，成并没有迷失方向，他心里明白是来学医的。

万世景仰的华佗、张仲景是每一个医学专业学者尊崇的神圣和奉为圭臬的楷模，成想必也虔诚地顶礼膜拜。只是，他深知“平芜尽处是春山”“风雨过后是彩虹”等励志语言背后，定是历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锻造过程。于是，凭借一个农家子弟刻苦和勤奋，如饥似渴、心无旁骛、孜孜以求地汲取医学知识。

高校毕业分配到家乡，成没有止步于所学医学知识，而是以更高标准和要求，在基层实践中继续积蓄临床经验，提高从业本领和医疗水平。

蓼城杏林繁盛，花开满园，资深医师很多。成在较短时间就脱颖而出绝非是靠技巧和幸运，靠的是艰苦努力和超常付出。

成很纯正，让人透过外表即能读懂心思。这份坦荡赤诚既带有意志上坚韧，又有思维上严谨，即便是面对日后艰难险阻，也早就具备成竹在胸的豁达与机敏。三十岁不到的年龄，其没有渴望有朝一日“天降大任于斯人”，但过硬本领和不俗业绩让他在业界崭露头角，某乡镇医疗机构改革重担还是压在了他的肩上。

那一年冬月不冷，晴空温热，让人觉得不是季节该有的样子。

我和成相约蓼城西北某医疗单位，沿着街后的干渠埂边走边聊。其时，和成一样，我也在供职的某基层单位临时主持工作，应当说感受是相同的。彼此说了鼓劲勉励的话，都觉得要挑好担子，抓住人生难得机遇。临别时，我们握着的手久久不松开，似乎要给对方传递满满的正能量。

成把心思和智慧运用到极致，改革成效显著。由乱到稳，由稳到治，再到健康发展，一系列举措成功实施，单位步入健康发展轨道。

随后的数年间，成先后辗转其他乡镇和县城医院，继续用精湛医术和仁爱之心，救死扶伤，诊病医患，尤在祛除沉疴痼疾方面，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

成说过，很喜欢每天清晨那段时光，可以站在城南高高矗立的办公大楼，一边看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一边看熙熙攘攘进出医院的人流。那一刻，他需要持续增添精神动力，又要压实肩负的使命责任。这是其协助院主要负责人承担某县级医院管理职责后，常常“三省吾身”、严以律己的规定动作。

近年来，豫东南医疗卫生界靓丽明珠、国家级资质认证、全国一流县级示范性单位等殊荣，是成所在医院建院七十多年来赢得的最辉煌成就。取得这些无上荣光的褒奖和荣誉，其无悔这么多年与同事们携手并肩、锐意进取、奋力拼搏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

五

成像众多自信、成熟的蓼城汉子，体面光鲜地活在小城人间烟火中，但又平凡而普通地重复着光阴流年里人生旅程。

作为一个向往光明和践行理想的行者，即便是追风逐日的步伐快了些，人潮中也不会引起人们目光的异样和逾常。

只是那次惨痛的交通事故，让冬月里的蓼城蒙上一层阴霾，不胫而走的消息瞬间让成变成街头巷尾舆论焦点。

是巧合还是天意，有关成的故事发生时间节点大都在冬月，为什么这一次是噩耗！

午夜，成单独驾驶车辆失控撞向县乡道路行道树，巨大撞击力导致其瞬间殒命。不知那一夜天空是否悬挂着一轮冷月，但次日的清晨依然是雾霾笼罩。陆陆续续接到不幸消息的亲朋好友在阴冷、凄惨的氛围里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所云。

“说好了一起变老，咋就留在了英年？”熟悉成的人接受不了这一现实，天南地北的同窗、同事闻讯前来吊唁，难以抑制内心悲哀，共同发出怜爱痛惜的呼唤。只是，他再也听不到、闻不见。

斯人已去，长歌当哭。成在幸福安宁的和谐盛世与世人告别，没有英雄人物国难当头成就大义时的决然慷慨悲壮，亦没有当代楷模面对凶险见义勇为时的果敢豪迈。就这么一次意外，残忍地掠取了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权力和职责，也剥夺了钟爱一生的崇高事业。

没有理由恬不知怪，更不必苛责厄运非要降临在成的身上。那几天，所到之处，人堆里都在议论、评说。听多了那些不知姓名陌生民众表达出感佩、惋惜的朴实话语，觉得一个人能得到社会上那么多人肯定和赞许，走得值，走得也体面。想此，顿感徐徐清风洗脑，悲苦心境有了丝丝慰籍，忧郁的情绪也开朗了许多。

我倒没有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总认为，成是因为玉树临风、出类拔萃、年富力强等绝佳貌品才被西方极乐世界选召而去。在那里，照样挥斥方遒，潇洒快意。

时间如白驹过隙，春去秋来又是几年。每每想成的时候，又笃信其肩负新使命铸就另一番伟业去了。始终接受不了其已经静静地躺在蓼西家乡泥土之中的事实，更不愿目视那高高隆起、长满萋萋荒草的坟堆，生怕这些景物削减镂刻在我骨子里那挺拔英俊、飘逸潇洒、幽默风趣、率真磊落的形象......

成与世人一别永远。人们追忆他的形式是多样的，认知也有不同的版本。假若日后的某一天，一个受众度超强的融媒体或是自媒体，再一次征集有关成生前鲜为人知的感动瞬间，进而解读其演绎多彩人生里蕴含的人格魅力，这个倡议一定会一呼百应。果真如此，和我们隔空会面的将是一个全新的、立体的、完美的成。

差事苦累繁重，善举功德无量，这番恭敬，便是最好的缅怀。

诚然，面对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和多元化的价值取向，曾经轰动一时的话题终会降温淡化，成的故事也会渐行渐远变成独白。多少年过后，还能有多少人饶有兴致地述说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吗？亦或有人会将所知所见编辑成书，封存于书柜，那藏书里的故事，还能有多少人信手拈来翻阅展读呢！

六

成在寒冷月夜里定格了自己的年轮，锁定了风华正茂的音容。冷月见证了肉体被撞击时的惨烈瞬间，也摄录了灵魂升腾的缥缈刹那，所有这些，似乎不是月亮的错。

星月无语，依旧呈现分明的四季。伏祈夙愿灵验的生灵，不能凭喜悲盖以浩瀚苍穹的功过。

正如，我用冷月寄托对成的哀思情愫，而无其他。

2023年冬月于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