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承秀姨是我母亲的结拜姊妹。一九五六年,母亲从花驿洲嫁到杨林垸,与嫁到同村的承秀姨认识,至今快七十年了。</p><p class="ql-block">五岁多,我就知道承秀姨拜我外婆为干妈。</p><p class="ql-block">外公年轻时得了白内障,靠打书为生,外公以澧州大鼓的收入积累了几十亩土地,鼎革时划成地主。外公于文革最疯狂时去世,地主死了,不得举丧,连大舅都没有得到音讯,母亲怀我小妹妹,临产落月,没有送别老父。第二年春天,小妹妹满月后,承秀姨抱着我小妹,虚弱的母亲牵着我去花驿洲。过了渡船,走在瓦窑河大堤上,北风呼啸,母亲和承秀姨护着襁褓中的小妹往前走。两头山羊拦在我前面,我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小舅边喊我的小名边跑过来,抱起我奔向一座没有长草的新坟,叫我跪在坟前叩头,母亲和承秀姨在低声哭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读四年级时,我因出水痘大病一场,休学在家,姑妈给我一元钱买了十支葡萄糖注射液。那时承秀姨得了肺结核,要打链霉素,我们天天一起去大队部打针。</p><p class="ql-block">春天里,杨柳在风中摇摆,鸟儿在树上鸣叫,油菜花飘着甜香,路上,两个病怏怏的人,形同母子。敏感的少年,有病痛的颓丧,有失学的遗憾,萌生着莫名其妙的思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中国社会最混乱不堪的年代,承秀姨背着地主子女的烙印,出早工,打晚工,和男劳力一样割谷插秧搞双抢,挑土修大堤,无穷无尽的劳役,忍饥挨饿地度日。在艰难的日子里,承秀姨养育了众多子女,所受的磨难,想起来都令人悲伤。</p><p class="ql-block">因为青光眼,不到六十岁,承秀姨就失明了。其后的三十余年,承秀姨基本是独自生活,每天估摸着煮饭炒菜,洗衣搞卫生,件件事熨熨帖帖,堪称奇迹。</p><p class="ql-block">我见到过怨天尤人的失明老人,也见到过因病痛自寻短见的老人。每次回家,承秀姨听到我的声音,都会满脸慈爱,起身打招呼,搬椅子让座,从没有听到老人诅咒命运的不公,甚至没有听到老人的叹息。</p><p class="ql-block">我特别喜欢向承秀姨打听五六十年代的事情,老人的记忆力特别好,她说一九五九年冬天,松澧分流,来自澧县宜万、方石坪山区的民工,每天穿单衣挑土堵河口,超强度劳动,加上冻饿挨打,死了很多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晚上推鸡公车运土,连人带车滚到堤下,没有一个人施救,被埋在寒冬的泥土中。可见丧失人性之一斑。</p><p class="ql-block">大舅经常说,十八岁的小舅在松澧分流挑土,个子小力气小,如果没有承秀姨送菜团接济,早就饿死了。远在祁阳的大舅一家,只要回老家,都会去看望承秀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承秀姨虽为农民,其品格超出了许许多多身居高位者。</p><p class="ql-block">我参加工作后,过年回家,会给老人送点礼物,打个红包,平时回家,会给老人带点水果小吃。清明节,过年前,老人都要回送一篮篮鸡蛋,老人没有养鸡,那些鸡蛋都是从别人家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家五兄妹与承秀姨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基本同岁。小时候,放下碗筷就往承秀姨家跑,小伙伴们一起捡鸡粪,一起在湖里玩水,一起偷桃摘瓜,再一起上学。我与承秀姨的三儿子同岁,除了一起玩耍,还一起走亲戚,上大学后,暑假,我们一起去澧县如东姨妈家,姨妈家的果树特别多,我俩爬树摘梨子,用竹篙打枣子,至今仍然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每年过年,我们两家都互相拜年。承秀姨的子孙来几桌,那是最庞大的拜年队伍,热闹异常。</p><p class="ql-block">承秀姨和母亲的情缘,不仅在我们这一代延续,也传承到了孙辈。我母亲过世时,承秀姨的孙女婉妮孙女婿焕宏专程搭大巴从长沙回来祭拜,婉妮的小儿子刘罗哲从小住在姥姥家,是我母亲的小开心果。我的两个侄女每次回家都会去看望吴嗲(老家习俗称呼爷爷为大嗲,奶奶为小嗲,别人的爷爷奶奶前加姓+嗲),这次,在事业单位上班的大侄女特意休年假,赶回来送吴嗲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在灵堂守夜,安珍姐告诉我,一九六八年冬,如东大表哥添头胎女儿,十四岁的安珍姐随我母亲去送祝米,刚过青龙窖渡口,送礼的鸡就冻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零二零年母亲过世后,近邻只剩承秀姨一个长辈。在我心里,把承秀姨当做母亲,希望老人健康长寿。</p><p class="ql-block">今年正月初六,罗家老四给母亲做九十大寿,我专程回来喝酒。看到老人的子子孙孙齐聚一堂,特别开心。连续几天,餐餐和儿时的伙伴一起举杯畅饮,回忆儿时的故事,甚是痛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月初六清早,大哥微信告诉我,承秀姨过世了,十分惊异,连续几天都睡不好。回忆老人留在我心里的点点滴滴,悲伤不能自已。</p><p class="ql-block">我想把几十年间发生在故乡的事写成书,在手机上列了一些需要请教承秀姨的问题,没有来得及问,老人就匆匆离开了。</p><p class="ql-block">回到老家,跪在老人的遗像前,阵阵悲伤袭来,泪水不停涌出。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老人亲切的招呼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家习俗,家里有人去世,夜里要请艺人打书。澧州大鼓,以荆河戏唱腔为基础,悲伤婉转的楚韵,往往催人泪下。</p><p class="ql-block">北风呼啸,夜雨叮咚,劝亡的唱词,低沉的鼓点,穿越春夜的帘幕,久久回响……</p> <p class="ql-block">夜听澧州大鼓现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