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的李花(续)

老渔翁

　　承《圣洁的李花》(下)

这天，我正准备去上班，忽然接到邮政代办所的通知，让我去取包裹。

有谁给我寄东西呢？一时想不起来。

打开包裹，露出一大捆信件。一看见信封上那熟悉的娟秀字体，我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每封信的信封上，都工整地写着我的名字。但都没写收信人和寄信人地址，我猜想，一定是她不打算寄出，当然也不准备让我读到。可又为什要把这么多的信一次寄给我呢？

在我入读高中的前后， 她曾三次来信，我都只字未回。我和她唯一的一次约会上，我还曾明示要她忘记我，她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思，为什么还要一直写，写了这么多的信呢？唯一可解释的是她无法放下这份情感，用这种方式向我倾诉，以消解她的思念之情。

仔细数过，429封。每封信都是用那种精美的花笺写的，折叠成密折式。这种折纸方式要不是她告诉我的拆解方法，我也难立即打开。可见她的用心之苦。

信是按时间先后整理捆扎的。每一步都做得那么精细，用心，以致我当时就清泪涟涟。

芸芸啊，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呢，还是惩罚我呀？

我虽下狠心要与你感情切割，但这么多年来，我心有多苦，你可知道？理性上，我逼迫自已与你断绝感情；感情上，又谴责自己无情，不算真男人。我心里每天都在泣血，都在戮心自责。

　　我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也是最早的一封。上面写道:

囗:

以上的三封信你都收到了吧？我多么渴望你的回信。我每天都要去学校传达室一次，希望能突然收到你的回信，希望知道你学习、生活等所有情况。如果那样，我该是多么高兴呀。然而，我一次次失望。

半年了，我失望了，我绝望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如果有话要对你说，心里有苦要向你倾诉，我就写信。想像你就在我身边，倾听着我的诉说。

我不再把信寄出，打算一封一封地保存起来，把我对你的思念、我内心的孤独、痛苦封存于这薄薄的纸片里。

我知道，你不回信有不回信的理由。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我都能理解你。你的决绝令我痛不欲生，但我不怨恨你，你一定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回忆初中三年，我们虽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更没有亲昵的接触，但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有一种踏实感、可依赖感，精神上是那样的充实、快乐，学习也感到轻松愉快。

进入X高中后，人生地不熟，我孤单寂寞，也更加深我对你的思念。学习上也不顺利，市里的同学初中学过英语，而我要从零开始，学起来很艰难。但这还不是重要的，最主要的是孤独。爸妈都是工作狂，他们没有时间陪伴我。同学不熟悉，给我傲慢的感觉，对我这个说话带有X城方言的外地人有着固有的蔑视，仿佛在说，像你这样的人也配上这样的学校？我只有形影相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下降，课上常常分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对学习已失去了初中时的那种自信。

我内心的苦有谁知道？向谁倾诉？我苦恼，苦恼……

……

芸

1964.11.25./晚10:25

这封信很长。从信中可以看出她内心的孤独，痛苦。当时，我天真的认为只要决绝地与她断绝一切交往，她就能慢慢忘记我们曾经的那段感情，忘记我，无牵无挂地投身她的生活、学习中。然而事实上，断绝交往对她的伤害更重。

因为我的愚蠢行为对她造成如此深重的伤害，我深深地愧悔、自责。

尤其是她对我的理解宽容，更让我羞愧难当。现在看来，当时应该可以有两全的办法，可是我却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来对待我们间的感情问题，以致两败具伤，使我们都痛苦不堪。

她认为初中阶段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我又何偿不是呢？回忆我与她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心里总有一种甜蜜感，即使是目光的踫撞，身上也能激起一股暖流。那种温馨甜蜜成了我最珍贵的记忆。

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已再无折返的可能。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时，才知道珍贵，可为时已晚。我的痛悔之情时时折磨着我，也许是一辈子。

我又随手抽出一封，内容是这样的:

囗:

今天是我们女人的节日。下学后去熟食店买了烤鸭、香肠、面包和饮料等我喜爱的食品，庆贺一下节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最想的是有个人来祝贺我的节日，陪陪我，那样就完美了。爸妈是指望不上的，剩下的就是你了。想象着你还像以前那样幽默风趣，给我讲个笑话，逗我乐一乐，增加点节日的氛围，我就知足了。

现实是家里只有唯一的我，孤孤单单，形影相吊。我兴味索然的吃了几囗就不再想吃了。

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也在我们学校上学。下课时，你径直向我走来，我异常激动，正准备迎上去，可是你却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一样，与我擦身而过，招呼都没有。醒来，枕上湿了一大片……

……

芸

1 966.3.8/晚10:30

她这泣血的字字句句都戳在我心上，令我痛不欲生。

我原以为她住在城市里，父母都有令人羡慕的工作，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该是多么幸福。可万没想到，在她光鲜的外表下竟是如此凄苦。遗憾的是我们相处那么长的时间，我竟那么麻木，没有觉察到她的心苦，更没有一句安慰她的话。是男人固有的粗心呢？还是我并不真正把她放在心上？

现在，我怎么说，也都只有一个“愧”字。

　　我又从这捆信件中抽出一封。这封信的内容更使我心痛欲裂，信是这样写的:

囗:

今天发生的事让我痛不欲生。父亲被批斗已有一个多星期了。我上午去他的单位打听父亲的下落。单位里竟空无一人，去研究所的住宿楼问了几个人，也都说不知道。父亲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你究竟在哪里呀？你知道女儿是多么替您担心，多么着急，多么想念您啊。

后又去了母亲单位。她的办公室门被大字报封了。门前也贴满了大字报，“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狠斗狠批，再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等内容的大标语铺天盖地。不知母亲被关在什么地方，我四处打听，当那些人得知我在打听王清茹(我母亲)时，竟像躲瘟神那样躲着我。我去邮电局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外公，可是电话接不通……我孤苦无援，万一我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啦？我的天全塌了！

街上到处是造反派在贴大字报，游行示威，开批斗大会，秩序混乱，公交车不能开行只得停运。我跌跌撞撞地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头脑一片空白，一直睡到天黑，煮了一碗面条，吃过又睡下……

我父母都是中共党员。他们勤勤恳恳为党、为国家工作了二十多年，几乎每年都获奖。他们忙得连我也顾不上，他们会反对党反人民吗？他们死心踏地为国家工作几十年，到头来却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我怎么也理不清其中的逻辑。他们究竟错在哪里？要这样惩罚他们。无数个为什么把我搅得头昏脑胀。

我从有记忆起，父母就忙得顾不上我。我从小就像个孤儿似的，但锻炼了我独立生活的能力，也使我形成了内向的性格，不爱与人交往，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我孤傲，你对我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囗，我很羡慕你，你虽然家在农村，生活穷点，苦点，累点，但平安无事，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你有父母陪伴在身边，家人团聚，是多么幸福啊。

我清楚，和你说这些，你也无能为力，这些都是我命中注定的。但我内心的苦楚又能向谁倾诉？今天写封信，对你说出来总要比憋在心里好受些……

此时， 多么希望你能回我一封信，说点安慰我的话，可是，我知道这是奢望。写完后，我还是封存起来。就当你还像当初那样，面对着我，耐心地倾听着。我想象着，才有了一丝安慰。

囗，再见。

芸

1966.12.2/夜12:28

读到这里，我泪如雨下。传言说她在文革中受到不少打击，我感受不深。当读过她的信，她的悲惨遭遇才真真切切令我感同身受。她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无人帮助，无处倾诉，孤苦无望，不知她是如何挺过来的？如果换作我，都不知能否渡过那样的鬼门关，何况一个柔弱的女孩？

但凡一个人能在非人的逆境中生存下来，一定有某种非常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那又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她呢？今后，还可能有不少磨难在等着她。我坚信，有这样顽強意志力的她，一定能经受住任何残酷的考验。

祝愿她们全家平安。

　　这是第429封，也是最下面的一封。我用颤抖的手拆开，却又不敢往下读，我担心又是上封信里那样令人心碎的内容。犹豫再三，才开始往下读。

囗:你好吧？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不再写的原因是我此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开始进入晚年了，我渴望我的内心世界归于平静，安澜不惊地渡完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把以往写给你的所有信件一并寄给你，让你完整地了解自我们分别后至今，我的详细生活经历、我对你的思念。在你读完全部信件后，希望你将其付之一炬，彻底丢掉困扰我们半生的感情包袱，轻松步入晚年。

今生，我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但我也有一样幸运，就是我能与你相识相爱。虽然我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但我心里一直拥有你，我虽苦犹甜。是我此生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我知道，当你读完我的所有信件后，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万千愁绪归于沉默。风也过去了，雨也过去了，告别过往，重开未来。我不愿我静如止水的心境再起波澜。

囗，祝你家庭幸福。

芸

2004.6.20

我首先注意到，这封信与第一封信，时间正好相隔40年。她的429封信整整写了四十年。四十个春秋，在人的一生中占去多半。她的思想可能一直在不断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对我的信赖，对我深切的思念之情。这是我这辈子欠她的一笔最沉重巨债，今生今世是无法偿还了。

40年的风雨侵蚀，几乎可以磨灭一切，若也能磨灭她对我的那份感情，我该多么欣慰。

现在， 她又像当年我的决绝一样，要“告别过往”。所以，我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默默咽进肚里。

不写可以，不寄也可以，不思念，我无法对她做出承诺。

她能做得到吗？但愿她能如愿。

　　读完她的全部信件，我花了近两个月时间。从中获悉，他父亲文革中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和凌辱，身心受尽折磨，终在1967年6月去世，时年还不到50岁。母亲哀伤不已，积郁成疾，50岁不到的人就头发花白，形如古稀，也于1989年去世。

读完她的信，她的悲惨遭遇深深震撼了我。即使是刚铁之躯，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呀。但在那样境遇下，仍坚定地爱着我，她的坚贞不移令我动容。她为我付出了她所有的爱，我给了她什么？我无地自容。

我们都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的错在于抛弃了她，辜负了她那份沉甸甸的爱；她的错在于她爱了她不该爱的人，一错成千古恨。

她的一家厄运连连，10年时间，她失去双亲，她终日以泪洗面。遭受如此磨难，她万念俱灰，虽有多人追求她，她亦无动于衷，几度动过出家的念头，因念及母亲无人照料而未能如愿。

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生活在我们同时代的人，个人于社会来讲，渺小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树叶，随波逐流，有的被击碎，有的倾覆沉下深渊，无可幸免。所以，我们的遭遇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剧。

现在，她仍然渴望未来，对未来充满希望。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希望之光始终没有熄灭，才照亮她渡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也才有渴望未来的勇气。

愿我们的未来都能安好。

(文章的情节与人物皆为虚构，图片为智能生成。)

2024.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