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守水果摊的老太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所居住的生活区西邻一个市场街。到了晚上,这街上灯火通明,比白天更热闹。像其他好多人一样,我常常到这市场上闲逛。</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我正闲逛着,忽然不禁止住脚步,环顾起来,仔细听。</p><p class="ql-block">原来,在一个水果摊上,摊贩老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水果摊前,一边悠闲地嗑瓜子,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电视节目。电视机斜放着,既斜对着她,也斜对着大街上的行人们。电视节目上播放的不是别的,正是当年毛主席检阅“文化革命大军”的情景。我朝前凑一凑,也见到了那电视上的一切:毛主席走在天安门城楼上,紧随其后的就是他的“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彪同志”和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显然,“林副主席”跟随毛主席最紧,一边紧跟,一边不断地举着“红宝书”——精装《毛主席语录》——挥动。在雄壮的乐曲声中,天安门广场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在红旗下挥动着“红宝书”,已经汇成红色的海洋。“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口号声响彻云霄。</p><p class="ql-block">这样一个情景当然是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十分熟悉的。说句老实话,现在我看到这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先不说别的,就说毛主席和他的“最最亲密战友”的“亲密”关系吧,林彪是怎么惨死的?林彪的出逃和惨死是我们国家多大的惨剧和悲剧?这“亲密关系”该如何解释?又说明了这“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是个什么货色?中国的十年浩劫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在这十年浩劫中,中华民族受了多大的害!多少好人——其中,包含多少为建立新中国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惨死冤狱!联想到1976年4月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强大群众运动(四五运动)不更发人深省吗?这场震惊中外的强大群众运动的本身说明了什么?还不是说明了中华民族的觉醒吗?在这无数的觉醒者中,有多少就是曾经置身于“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并喊破了嗓子为其推波助澜的所谓“红卫兵小将”!</p><p class="ql-block">如今已如此成熟的我和当年少小无知的我比起来,思想认识当然不一样。</p><p class="ql-block">“这可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的中央电视台在重播?......怎么可能呢?”我又不禁疑惑。对此,我当然是相当敏感的。</p><p class="ql-block">为了一探究竟,我把自己的心理掩藏起来,做出很随便的样子,走上前去和这看水果摊的老太太搭讪。</p><p class="ql-block">“哟,这样的情景可有几十年没见了,够热闹的!”我微笑着“随便地”说。</p><p class="ql-block">我只能说“够热闹的”,没有说“好”。那个“好”字,从我嘴里实在说不出。</p><p class="ql-block">“热闹吧?好吧?过来看看吧!”她兴致正高,热情地欢迎我。</p><p class="ql-block">“现在中央电视台正在重播?”我问。</p><p class="ql-block">“不是!我放上了卡,播卡里的东西呢。”</p><p class="ql-block">“哦......”我明白了。</p><p class="ql-block">“这节目好吧?如今这样的节目不容易看到了!”她又津津有味地说。</p><p class="ql-block">“这节目嘛......这节目......”我仍友好地微笑着,暗暗思忖着怎么回答她,“我看你是挺爱看的!”</p><p class="ql-block">“对,爱看!在这儿看,在家里也看。这样的节目......嘿,看见这天安门广场上的红卫兵了吗?我告诉你吧,在这么多被检阅的红卫兵里就有我!我可是不止一次地接受过毛主席检阅呢!”她又说,并且变得很自豪起来。</p><p class="ql-block">“是吗?你不光受到过毛主席的检阅,而且还不止一次?”我说,既感到有些惊奇,又不禁有些纳闷儿:如此说来,今年她的年龄......</p><p class="ql-block">我悄悄算了一下,可不是,如今的她毫无疑问已是古稀之年了。这个年龄的人可不是已经头发花白,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吗?当年的红卫兵们可不都是这个年龄了吗?</p><p class="ql-block">老太太是个爽快人,不用我多问,就继续爽快地、而且颇自豪地讲起当年她的往事来。原来“文化大革命”刚闹起来的时候,她正是唐山市XX中学的学生。在这样的“革命大潮”中,她和许许多多“革命战友”一样,当上了红卫兵,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她除了不止一次地被毛主席检阅,而且在“革命大串联”中,走遍了全国各地,其中就包括中国著名的大城市和游览胜地,比如毛主席的家乡韶山冲、庐山等。</p><p class="ql-block">“嘿,那时候好啊!啧啧,真好!......”她有滋有味地回味着说,“那时候我们大串联,乘火车不用买票,走到哪儿,哪儿都有红卫兵大串联接待站接待我们,管吃、管住、管......管的事可多了!我们一切都方便着呢!哎,我告诉你,那个时候的人特别好,不像现在的人。现在的人可不行!”</p><p class="ql-block">“你说那时候的人好,是说......”我故意停顿一下,以明确地表达我的意思,“是说红卫兵大串联接待站的人特别好,是吧?”</p><p class="ql-block">我问完了,依然友好地微笑着,听她回答。</p><p class="ql-block">“哪里光是接待站的人好呀?”她马上回答,“哎,我告诉你,该咋说咋说,那个时代好,那时候的人也好!那时候的人,心肠都好着呢,实在,厚道。相比之下,现在这时代可不行!现在的人更不行!现在的人,哼,差远了!”</p><p class="ql-block">她还是一边说,一边嗑瓜子,不时把眼光投到电视画面上。这时候,电视画面变了。“林副主席”正在做重要讲话,那意思无非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之类。我不好过于打扰她的好兴致,也随她一起看电视,同时悄悄地观察她。她还是那么饶有兴味的样子,显然沉浸在对往事美好的回忆中。</p><p class="ql-block">她哪里知道我的心理?此时此刻,我瞅着她怎么这么恶心啊!我真为她悲哀:别的不说,现在正讲话的“毛主席的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彪同志”后来落得个啥结果,她岂不知道?在中国那样的一个时代里,悲剧、惨剧演了多少,她岂不知道?既然知道......!</p><p class="ql-block">有顾客过来了,她站起来招待人家。趁她招待完顾客又坐下来时,我还是抓机会和她搭讪。原来她“革命”之后就上山下乡了,当起了个知识青年。“文革”结束后,在知识青年可以返城的政策下,她马上又返城了。</p><p class="ql-block">“要是没有这该死的‘文化大革命’,说不定她就上大学了,说不定考上了个名牌大学,接下来成了个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我不禁暗想。</p><p class="ql-block">但是,这时候,我顾不得多想这些,而是有意又把话题拉到“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上来。我虽然不好直截了当地与她针锋相对,但毕竟终于谨慎地说:“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要说那时候好吧?......唉,就是......啧,怎么说呢?......”</p><p class="ql-block">我先苦笑地摇摇头,这么吞吞吐吐地做个铺垫。</p><p class="ql-block">“怎么?你是说......?”她马上问。</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就是老开斗争会,整人!好多人被整得死去活来,好惨啊!”我到底明明白白说出来。</p><p class="ql-block">实际上,我一边说,一边做了应对她突然变脸的准备。要是她真的一变脸,朝我瞪起眼来,我最好赶紧离她而去。和这么个人争辩是非?值得吗?</p><p class="ql-block">但是,真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很真诚地赞同说:“欸,这你可说对了!那时候,就是老整人,把好多人整得死去活来的,特别惨!哎,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刚下乡当知青那时候,我们其中一个知青晾在院子里的鞋烧了。鞋是怎么烧的,被谁烧的,谁也不知道。后来,村干部们过来一调查,就认定这鞋是与我们相邻的一个年轻媳妇干坏事烧的。这媳妇是地主成分。干部们还说,她烧鞋的目的其实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阶级敌人搞破坏。”</p><p class="ql-block">“到底是不是她烧的?......说她烧的,可有证据?”我问。</p><p class="ql-block">“没证据!谁也没看见过她动手烧!可是,正是因为没证据,村干部们才召开批斗大会,组织人把她围在中间,斥责她,辱骂她,逼她承认是她烧的。她呢?她就是死不承认,连哭带嚎的,说自己冤枉。村干部见她这样子,火了,不光说她顽固不化,还对她动真格的了:把她吊起来打,打得她哟......前两天毒打她的时候,她没承认;到第三天再要毒打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大家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原来她跳井自杀了!——离她家不远的街上就有一口井。她就是跳进了那口井自杀的。后来人们把她的尸体打捞上来一看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孕妇,肚里正怀着孩子呢!哎呀呀,好惨呀!那可不是一条人命,是两条啊!”</p><p class="ql-block">“到底那鞋是不是她烧的?落实了没有?”我又问。</p><p class="ql-block">“没有落实!她到死也没承认那鞋是她烧的!”</p><p class="ql-block">我几乎是暗暗咬着牙听完了这件往事,心中即愤怒又沉痛地说:“当年是个多么惨无人道的时代呀!那种心狠手辣、把人逼死、害死的坏家伙们,就是新中国的黄世仁、南霸天!”</p><p class="ql-block">因为这老太太讲了这样一件往事和在讲述中表现出来的对受害人的同情与惋惜,我对她的看法变了:其实,她也是个善良人。</p><p class="ql-block">我不能和她再聊下去了,客气地向她点头道别。但是,没想到,就在我刚要转身离去时,她忽然很机密、很知心、甚至颇有几分自豪地对我说:“哎,我对你说呀,那时候挨整受害的可都是他们成分坏的人,属‘黑五类’的那种人;咱们成分好、根红苗正的跟他们可不一样!咱们这样儿的,走到哪儿都腰杆硬,都吃得开!”</p><p class="ql-block">我又不禁愕然了,对她的印象马上又变了。</p><p class="ql-block">她居然把我看成了“咱们这样儿的”,不知道我根本不是!</p><p class="ql-block">我到底离开了这老太太,一边走一边想到另一个问题:“文革”一结束,中国实行新的招生制度,通过考试从应届和往届初、高中生中招大、中专学生。这往届中学生中,知识青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所有这些考上大学或中专的年轻人可全都成了当时社会上的佼佼者,毕业后在各个行业受到国家重用。有句歌词叫“众人划桨开大船”。从国家的发展和建设来讲,所有这些佼佼者都是在“文革”结束后的新时代为开中国这艘大船而划桨,而奋力;从个人命运来讲,其中的哪一个不是为此而获得了光明的前途?(我本人就是如此幸运者之一)我相信当年这老太太也像许多如上佼佼者那样去考过大学或中专,但是,名落孙山。这个市场街上的一些摊贩我是比较熟悉的。他们当然有各自的优点,但另一方面,他们的缺点也是比较明显的:文化水平低,思想素质也比较差。我听见过他们和顾客很不文明的吵架,也听见过他们因生意不顺利而埋怨如今的社会不好,如今的人也不好,有时埋怨得激动起来,开口就骂大街。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老太太是个当年的知识青年,是个有知识、有丰富阅历的人。她应该有见识,有相当的政治觉悟,但是,现在看来,她没有。</p><p class="ql-block">我走不多远,又不禁回头看她。她还是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上那样的“热烈情景”。从那“热烈情景”中发出来的万岁声还是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吸引着大街上行人的目光。而她还是那么一副悠闲自在、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模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