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业新<br>我自幼生活在邯郸路南侧的校园村庄,在家里,随长辈说河北沧州的“老家话”,一种属于北方语系的近似山东话的方言。村庄里的家庭,来自全国各地,每个家庭的长辈,也大都操一口各自“老家”的方言。孩子们在村庄或子弟小学校园,与同伴交流时,则“统一”说普通话,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这种普通话,参杂各地方言的音调,外人听起来,有点像“苏北话”。这就是使用地域狭小、局限于这些村庄的“复旦普通话”,由特殊的村庄文化所形成,具有特色。<br>1971年,参加工作,离开了“复旦普通话”的语言环境,来到位于江湾镇的医院上班。虽然仅相距几公里,由于之前很少接触上海人,特别是本地人,所以工作以后与同事的语言交流出现了障碍。有的同事,认为我说话“打官腔”,有的同事跟我说话时,不得不用他们很少使用的,带有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与我交流,双方颇感“吃力”。直到现在,有些老同事跟我见面时,还是习惯性的用普通话与我交流。<br>更严重的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接待患者时,面对的大多是江湾本地人,他们说的本地话,与市中心区的上海话相差甚远,不仅语调不同,某些语句的用词也不同。比如:“这里”,说“迭琅厢”、“迭掰掰”;“饭吃了吗?”,说“饭吃(qie)吗迨”,完全听不懂。<br>有一次,外科曹文仙老师给我们上课,不时地在黑板上书写讲课中说到的字或词,台下有同事质疑老师:“这种字我们都懂的,干嘛老是写在黑板上?”老师说:“下面有人听不懂。”我知道,其实是在说我。比如:“乳酸”,老师发音“si sui”,与普通话发音“ru suan”,相去甚远。曹老师的这一举动,使我感动,至今难忘!<br>那时候,科室政治学习或医院开大会,会上读报纸上的文章,或宣读“上级文件”,大多使用江湾本地上海话,或带沪语口音的“上海普通话”。我蛮佩服这些老师的,居然能把报纸或文件中,以普通话书写的文字,转变成上海话读出来,堪称“翻译大师”。<br>近日在上海市档案馆,查到一份1954年江湾医院与上海市人民政府的来往公函,时任人事科长的全林英,在公函中,用上海话写道:我伲意见,从XX年XX月开始,给XXX每月30個工资分。可见,当年的语言习惯,口语与书写,也是同步的。<br>为了适应新的方言环境,我用心学习上海话,虽然江湾本地话没有学会,但是能听懂了。<br>学习方言,语言环境很重要。不过,因为上海话不是我的“母语”,有些词语用上海话表达,还是不会或不准确,往往引起误会。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说普通话,因为表述,能更准确一些。<br>进入1980年代,上海市行政区划调整,医院被划入市区,陆续有来自市区的新职工,主要是家住市区的护校学生,被分配到我们医院。我们开始听到市区的“新兴上海话”,有别于“上海市区话”。她们把“上面”,说成“高头”。<br>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批浙江、苏北、福建等地区的人们移居上海,其中苏北人喜聚居,保留他们的方言,福建人则以“福建普通话”作为交流的语言,不然交流会不方便。而此后市中心区域的上海话,则以苏南地区的吴侬软语与宁波方言混合而成,形成区别于市区周边的农村沪语,以北部吴语为特征,带有宁波方言口音的“上海市区话”。直至1960年代,上海市的大多数中小学校的老师,在上课时,仍然使用上海话进行教学。<br>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市中心区的孩子们,受“学校普及普通话”的影响,在他们中间,逐渐形成了有别于父辈的“新兴上海话”,甚至在语言交流中,会不时冒出以普通话发音的专有名词,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这些专有名词的准确上海话发音。<br>1986年以后,百万大裁军,大批部队转业人员落户上海,我们医院也陆续来了不少转业军人。他们大多不会说上海话,也不需要学习上海话,因为周边的农村已逐渐城市化,语言环境发生了变化,况且,他们“人多势众”,医院同事间的交流,以普通话为多,甚至有的老职工戏言,“感觉到了兵营”。<br>终于在一次中层干部的每周例行会议上,时任院长瞿菊芳,正式要求:“今后开会,一律讲普通话!”。针对质疑的解释是:“有人听不懂”。<br>1997年下半年,国务院第134次总理办会议批准,自1998年起,每年九月的第三周,在全国开展“推广普通话宣传周”活动。这一年,上海开始推广普通话,我们医院也执行上级主管部门的统一部署,由医院“文明办”,统一在所有接待患者的“窗口”,放置“请讲普通话”的牌子,并列入对所在科室的考核。<br>有一天,在我们门诊化验窗口,当工作人员用上海话接待一位带孩子来化验的患者家长时,这位家长手指台面上“请讲普通话”的牌子,“严厉”指出,“请讲普通话!”。其实这位家长是“新上海人”,他听不懂上海话。可见,推广普通话宣传活动,已深入人心,而且确实有必要。<br>到了2010年前后,由于90后、00后的孩子长大以后,上海话遭遇了严重的“洋泾浜”困境,甚至闹出了把“出生证”说成“畜生证”的笑话。<br>2011年3月11日,《东方网》发文,《沪语传承遭遇“洋泾浜”困境 ,“抢救”方言刻不容缓》。文章说:“沪语在上海城市化的过程中,不断被模糊,可是上海话是上海本地文化的一个标志,不会沪语,很多经典沪剧、名家段落就无从欣赏,很多沪上风俗就无法了解,也就无法真正做到融入上海。”<br>其实,早在新中国建立初期,毛泽东就在《南下干部要学习人民群众的语言》中指出,“普通话只用于交流工具,任何行政命令都不可以限制人民群众说自己的语言!”。1958年1月10日,周恩来总理在政协全国委员会上的《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中也指出:“我们推广普通话,是为的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而不是禁止和消灭方言。方言不能用行政命令来禁止,也不能用人为的办法来消灭。”<br>近几年,随着这座城市的不断发展,城市人口中新上海人的比例也不断增加,在一些菜市场、小商店等社区中的服务性场所,可以听到操一口流利上海话的,在上海生活了一、二十年的新上海人,他们自己也认为,“我们已经融入了上海这座城市”。<br>语言,甚至一个地方的方言,是随着历史演变而变化的,要尊重语言的自然发展与变化。而传统文化的传承,并不仅限于此。上海话不会从这座城市消失。<br><br> 2021年7月14日<br>本文刊于《上海城市发展》2021年第五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