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青玉案 祭父</p><p class="ql-block"> 张松新</p><p class="ql-block">涔涔泪水涟双眼。见瓦砚、灰尘染。</p><p class="ql-block">宣纸默然丝迹满。狼毫搁浅,墨香未蘸,</p><p class="ql-block">旧舍凄清现。</p><p class="ql-block">家君仙逝肝肠断,叮嘱儿孙莫慵懒。谨记</p><p class="ql-block">诗书常诵遍。追思回看,心中呼唤,父可</p><p class="ql-block">闻儿愿?</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为我抄录的《名贤集》</p> <p class="ql-block"> 下辈子,您还做我的父母</p><p class="ql-block"> 张松新</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前,父亲不幸患上了那个年月的不治之症——肺结核,吐血不止,病情每况愈下。父亲看看可怜的妻儿,不忍心走自己的父母、哥哥和姐姐四位亲人被这病魔夺去生命的老路。绝望中,寻得一位庙里的老和尚出此偏方:每日上笼屉蒸熟一个汗萝卜,不加任何佐料,白嘴吃下。坚持一百天,必好无疑。当时一起讨要这一偏方的共五个人,只有父亲坚持下来了。一百天后,大病痊愈。而其余四人因实在难以下咽,半途而废,便命丧黄泉了。</p><p class="ql-block"> 老和尚见父亲如此有毅力,非常高兴地告诉父亲:“汗萝卜含参啊!你病愈后,元气极旺。若夫妻同房,再生下的孩子会身体健壮,格外聪明。”孤单怕了的父亲,多么盼望母亲生下第六个儿子啊!没曾想,一年后,母亲如愿以偿地生下了自己久已盼望的女儿。这个女孩儿就是我。</p><p class="ql-block"> 年近四十岁的父母啊,是您们倾尽了一腔热血铸就了我强健的血肉之躯!给了我诚实的思维和乐观的品格。让我有了机会继承二老为人处世的正能量。</p><p class="ql-block"> 冥冥中,我不免觉得自己是一个贪婪的女孩儿。见到您二老已有五个英俊魁梧的儿子,便投其所好来到父母的怀抱,做二老的掌上明珠,哥哥们娇宠的小妹。</p><p class="ql-block"> 曾听说,我出生六个多月,刚会坐着,只要哥哥们看书,就伸着小手哭闹着要。要到手里就撕。手里撕着,口里喃喃地振振有词。母亲见我撕的眉飞色舞,开心地说:“我闺女喜欢听撕书的声音。快,再给孩子拿一本儿。”哥哥们眼见心爱的书一本本被撕碎,心疼的不得了,但又无可奈何。“唉!谁让咱家仅这麽一个宝贝妹妹呢。”</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全家人宠着爱着。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灵手巧的母亲做了各式各样好看的衣服打扮着我。每当抱到邻居当中,婶子大娘都羡慕地说:“看看这闺女真像朵花似的”。</p><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我未满两岁,母亲身染绝症。一向好强的母亲哪里甘心病魔的肆虐。拖着重病的身体,躺在床上给父亲做棉鞋,给孩子们做衣裳。一双又一双棉鞋,寄托了妻子对丈夫难舍的至情;一件又一件衣服,凝聚了母亲对儿女无限的希望。母亲深知自己时日不长,多么不舍,自己精心操持的温馨的家。可惜了,自己一手的好裁缝!</p><p class="ql-block"> 病魔无情!母亲与绝症顽强地抗争了两年,带着无尽的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的那样匆忙,匆忙的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让我这个不满四岁的女儿怎么能记得母亲慈祥的面容?</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母亲,四十三岁的父亲背负着母亲治病欠下的大笔债务,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娘的艰难历程。</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记,数九严寒的夜晚,父亲脚蹬笨重的草袋机,连夜赶打草袋。穿草过绳,密密扎缝;裹边打捆,通宵达旦。为的是起五更卖个好价钱,贴补家用。天刚蒙蒙亮,不惜力气的父亲用自攒的自行车驮着比人还高的成捆草袋,行至津塘路九号桥时,由于桥高坡陡,物重障风,连人带车一起滚落到河中。成包的草袋一片一片散落在冰冷的河面上。父亲费力地重新打包装车,可单薄的自行车已多处“受伤”,父亲只好饿着肚子推车走了十几里地,才将草袋卖掉。</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记,昏暗的灯光下,劳作一天的父亲给我们兄妹补衣补袜。那时大多都是不结实的棉线袜,穿不了几天就得补一次,“经常大子儿没有”(形容贫穷)的年月,合适的补丁都难以匹配。一次,父亲为我一双绿色的线袜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不知愁滋味的我却嫌难看,偷偷地把补丁拆掉了。父亲发现后,非但没有着急,还笑着夸我:“老闺女会审美。真像你妈妈说的那样‘我闺女是嘴一份,手一份。’”</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记,计划经济的时期,按年龄供应口粮。哥哥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月供应的有数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家里人一直纳闷儿:父亲每到饭口就出家门。如今才明白,那是父亲计着孩子们先吃。我永远忘不了父亲掰口棒子面儿饽饽,把挂在碗壁上的稀粥刮干净放到嘴里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记,穿衣服凭布票,每人每年一丈七尺三寸的限制。哥哥们都是大个子,每年添衣服,哪有父亲的份儿。父亲夏天一件白衬衣,不知穿了多少年。补了一层又一层,到后来,连补过的补丁都载不住针脚了。父亲戏称这件衬衣是“八卦仙衣”。常常知足地说:“补丁多了没什麽,一把水洗干净,就是好衣服”……</p><p class="ql-block"> 有好心人多次登门劝父亲:“你一个人带着这麽小的孩子们,还得出去挣工分。家里没个缝缝补补的女人可怎么行啊!有合适的给孩子们找个后妈妈吧。”父亲站在孩子们的角度,谢绝了好言相劝:“没妈的孩子本来就够可怜了,再给孩子们找个后妈,就像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那我可更对不起孩子们啦!困难是暂时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父亲相信: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能支撑这个家;凭着自己读书的功底,能让孩子们快乐长大。</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孝顺的儿子,时常提起爷爷省吃俭用,供他读私塾的艰难日子。对我们说:“人,一生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爹娘啊!那是一年,给孔圣人过生日。每人交1块钱,咱家都没有。你爷爷为了不让孩子扫兴,大清早,冒着严寒,站在冰河上,砸开厚厚的冰块,下到齐腰深的冰水里赶鱼。上岸后,拖着冰冷的身子,又站在马路边等买主儿,等了很久才卖了1块钱。回到家,我高高兴兴地拿着钱去上学了,可你爷爷因过度着凉,一病不起……”父亲每次提起这件事,眼里都噙着泪花。我终于明白,仅读了两年私塾的父亲,为什麽能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从正文到注解背得滚瓜烂熟;为什麽不论多忙,每天也必练书法;为什麽每晚睡觉前,洗漱干净读书学习,且读过的书,历经六七十年依然不皱不褶。因为父亲知道经常揭不开锅的家庭,能读两年书实属不易,所以万般珍惜。并经常教育我们:要努力读书,知书才能达礼。</p><p class="ql-block">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父亲用他的言行悉心地教育着他的儿女们,并处处率先垂范。</p><p class="ql-block">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父亲很早教会我背诵的《朱子家训》。父亲一生勤劳,崇尚干净利落是做人的美德。多年习惯了早晨5点钟准时起床,打扫院落,然后出门晨练。我们兄妹几个都学着父亲的样子,争先恐后早早起床:整理被褥,扫地擦桌。洗漱完毕,和嫂子烧火做饭。记得,那个年月经常有“工作队”进驻我们村,村里总会安排他们到我们家吃住。理由是“七爷(村里人对我父亲的称呼)家干净,是咱村的门面啊”!</p><p class="ql-block"> “文革”初期,我上小学二年级,哥哥们正值青春年少。学校变成批斗“牛鬼蛇神的战场”。学生们戴着不同派别的“红卫兵”袖标,以“革命闯将”自居,将很多平日辛辛苦苦教育自己的老师打倒、批斗。</p><p class="ql-block"> 面对日益高涨的红色浪潮,父亲异常清醒。教育我们:“有道是‘天地君亲师’。一个人的成长,怎能忘记老师的培养!并深情地说:还记得你们因生病不能到校上课,老师到咱家给你们补课的情景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批斗老师,实乃大不敬”。我那时虽然还小,但看得出父亲说这番话时如此动容,深深地被父亲正直、善良之心所打动。</p><p class="ql-block"> 学校不能上课,于是我们在父亲的带领下,每天干完各自的家务后,就自行读书、练书法、绘画、开家庭演唱会。因为“破四旧”,家里所藏的“四大名著”不得不交到大队部集中焚烧了,所以家里仅剩下一本长篇小说《苦菜花》,还有一本如《字典》薄厚的歌曲集。这两本书,让我们兄妹几个翻来传去。书页被我们翻掉无数次,父亲无数次地在饭勺里打一点浆糊,把掉落的书页一一粘好。那时,我小说看不太懂,但跟着哥哥们学会了不少歌曲,如《老司机》《送哥参军》等。其次,跟着父亲背诵《千家诗》《名贤集》。哥哥们的书法、绘画成绩收获亦颇丰。正如父亲在“文革”后期笑言:孩子们“躲进小楼成一统”,远离了当年的打砸抢。</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说:“人若有志气,就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鼓励孩子们:大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吃块石头都能化。我知道父亲这些质朴的话是说给哥哥们听的,但我心里明白:父亲既然喜欢这样的“大小伙子”,我也要像哥哥们一样,做这样的人。挣工分度日的年代,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只有父亲一人。生活异常艰难。到了春天,该给高粱、玉米间苗的时候,还够不上整劳力的哥哥们,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带上口饽饽,起五更,步行二三十里路,到军粮城农场干活。傍晚时分,天色已晚,父亲徘徊在村口,焦急地等着孩子们回来。当哥哥高兴地从口袋儿里掏出一天挣的两毛钱时,父亲爱抚地摸着哥哥的头说:“好孩子,自己留着买喜欢的东西吧。”那时,我太小,去间苗人家不要。只好在家和嫂子缝篮子,缝草帽,钩台布(当时生产队的副业)。成批的活儿,经常需要熬夜才能干完。父亲看着孩子们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些许零花钱,心里既安慰,又心疼。</p><p class="ql-block"> “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个都疼!”父亲形象的比喻在于我们六个没娘的兄妹,可真是他的心头肉啊!因为每时每刻都让他老人家牵肠挂肚。</p><p class="ql-block"> 松林大哥性格内向,很年轻就走上了天津碱厂的领导岗位。父亲跟我们说:“你大哥,不容易啊!十二岁进了工厂。凭自己勤奋好学,打出一片天地。”大哥工作忙,不经常回家,父亲就到厂里看望,为孩子排解工作上的忧愁。</p><p class="ql-block"> 松枝二哥年轻时,正赶上“根治海河”的特殊年代,出河工,挖海河。每天干的活是用肩膀,从河底踩着湿泥往河岸上挑百十斤重的大泥片子。两个肩膀上的皮磨破一层,结痂后又磨破。真是扁担放在二哥的肩上,却疼在父亲的心上。以后二哥担当了乡领导的重任,父亲不时地叮嘱:要珍惜百姓给的权利,努力做个好干部。</p><p class="ql-block"> 松树三哥自小身体弱,曾经做过两次大手术。三哥的身体可谓父亲一生的惦记。不贪凉,不沾累。好在他遗传了父亲书法的爱好,还有绘画的功底。挥毫中陶冶情操,身体器官得以平衡。再加上自己是一名医生,便如虎添翼了。</p><p class="ql-block"> 松青四哥十七岁当兵,一去就是八年。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儿子。端起饭碗,想起喜欢吃米饭的儿子,时常当着孩子们的面强忍着泪水。那时,村里有个六七层楼高的水塔,可以登高远望。父亲平日嘱咐我们:“不要去爬水塔,太危险!”可自从哥哥当兵,见父亲常登上水塔眺望南方,那是哥哥当兵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松茂五哥幼时着凉,得了严重的气管炎。一到冬天,频繁咳嗽。父亲给孩子四处寻医问药:扎针灸、喝中药。自己翻遍了药书配偏方。整个冬季哥哥难熬,父亲揪心。长大后,五哥当了民警,每次执行任务,父亲都三番五次地嘱咐:千万别贪凉。</p> <p class="ql-block">父亲抄录的松枝二哥刊发在《工人日报》上《一品红》诗一首</p> <p class="ql-block"> 对于我这个女儿的教育,父亲可是诸般费心。自小父亲告诉我做个女孩行为一定要端庄:坐如钟,站如松;卧如弓,行如风。说话要温文尔雅,做事应稳重大方,待人需彬彬有礼。</p><p class="ql-block"> 父亲识文断字,精通养生之术。尤其是我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但是父亲想尽办法给我补充营养。记得我上初中时,每当上午第二节课后,父亲都会出现在教室门口,微笑着从口袋儿里拿出一个点心纸包,然后一层层打开,也许是一块蛋糕,要麽是一块白皮儿,或者是一根油条(七十年代初期,吃这些是奢侈品)。每次父亲都是看着我香甜地吃完后,才放心地离开。</p><p class="ql-block"> 上初三那年,年轻人流行穿鸡腿儿(裤腿儿很瘦)裤。依据父亲的养生之道:棉裤要从立冬穿到开春的清明节过后。由于爱美,寒假后刚开学,我背着父亲偷偷脱掉了大棉裤,换上了轻便的绒裤。没想到,刚上完第一节课,父亲抱着我的棉裤,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自知做错了事,乖乖地换上了棉裤。现在想来:当年,我,一个临近退休的人了,身体响当当,腰不酸来,腿不疼。被学生称为“长发飘逸的女神,永远的高跟鞋老师。”怎能不感谢老父亲自小对我的悉心呵护呢!</p><p class="ql-block"> “想想您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您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每当听到《父亲》这首感人肺腑的歌曲,我都会泪流满面。我的好父亲,历尽生活的风风雨雨,独立支撑这个家近半个世纪。孩子们终于长大成人,个个顺利地成家立业。一个六十余口组成的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给父亲带来温馨和幸福,同时也多了几许担忧与牵挂:每个小家庭的夫妻的和睦,子女的教育等问题,父亲都用一个“缘”字加以诠释。希望子孙珍惜家里家外的缘份,老实地做人,诚实地生活。为此,父亲积其人生的丰富阅历与为人的坦诚睿智,精心撰写了好记易懂的家训——《十六心》,勉励儿孙们要谨记:</p><p class="ql-block">治国安邦竭力尽心,父母膝前孝敬顺心。兄宽弟忍有容让心,夫妇恭敬和睦换心。见女跟前诸般细心,交必良友患难真心。抚育儿女诸事耐心,自烦中友必有信心。酬天之力养人志心,受人委托办事实心。居家同堂永归一心,圣贤之理愤志用心。合夥立业协力同心,平生世事万莫粗心。无情水火谨慎小心,有恩不报天理良心。</p><p class="ql-block"> 饱经沧桑的老父亲啊!一生为孩子们倾尽满腔心血。八十七岁那年,您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真的累倒了!骇人的绝症折磨着您孱弱的身体,而您怕给孩子们增加精神负担,却一声也不吭。您用您的坚强在告诉儿女们:历经人生的三大不幸,爸爸都挺过来了,这些病痛根本不在话下。</p><p class="ql-block"> 每次化疗后,身体极度虚弱,可您每晚仍坚持自己洗脚。当我抢着给您洗时,您心疼地说:“爸爸自己能行。你够累了。白天给学生上课,回家还得照顾病人(当时我爱人已患病十八年)。”</p><p class="ql-block"> 您住在医院,孩子们终于有机会陪护您,尽尽孝心了。您却认为自己拖累了孩子们,面带愧疚地说:“我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让可怜的儿孙们跟我在这里呼吸不干净的空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掩面沉思,心痛不已。我的二老,其人生是这样的坎坷。尝尽了人间的艰辛,却不曾有过一丝的埋怨。缘由很简单:他们把孩子的健康快乐,看得弥足珍贵。是父母,亦是师长,更是朋友。不勒令,不苛求;常表扬,勤鼓励。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以“随遇而安”的心态帮助孩子化险为夷。将自己的温文、慈祥与和善永留儿孙心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已十九个年头了。不能不说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镌刻着父亲的烙印。父亲平和的生活态度,父亲为人处世的豁达胸怀,如同陈酿的美酒,愈品愈历久醇厚;好似浓醴的茗茶,素雅中弥漫着沁人的儒香。“父爱慈祥内敛,情感淳厚寡言。望儿憧憬揽辔,细心凝重威严。”松青四哥的“纪念父亲谢世七周年泣书——《父爱》”一诗,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p><p class="ql-block"> 摘自 (《群众作家》2015年第一期</p> <p class="ql-block">父亲撰写的《十六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