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葡萄记

愚公

栽葡萄记

作者 郑永东

常言道，闲懒生病。人最怕闲，脑子闲了，思想生“锈”，人就笨了；手脚闲了，身体就小毛病不断，人就衰老得快。靠养老金过活了，意味着主流社会的事儿没咱份了。干点什么活呢？不闲。一寻思，有了，回乡栽葡萄去。闲在城里不如当个乡贤(闲)。

回老家，从营口驱车向北，一小时车程。乡下有老宅一处，园田半亩，留足菜地，栽桃种李，不图卖，不求吃，期许“下自成蹊”，图的是热闹；栽植葡萄，集木搭棚，耗时费力，也正如己所愿，图的是充实。设想，一棚绿，一片阴，一处凉，生机盎然于庭院，心神愉悦于乡间，又有鲜果可食，岂不美哉？想好了，说干就干了。

清明节前，僵硬一冬的土地软化了，几锹下去就抠出一个树坑。集市上挑选了四株二年生以上、果粒大、口感好的“辽峰”葡萄树，希望当年见果（一箱情愿了）；又买了四株不知品名的山葡萄，这果树易活、高产，美中不足的是果粒小，酸多甘少，没有点抗酸的能耐，吃几粒就“哈——”的一声酸出口水来，怎样处置，留个悬念吧。

距房门前三米，与窗平行，一字排开八株，两品种混搭，共享一棚。从东邻石柱家铲一担猪粪坐底肥，化肥、农药禁用，意在培植出纯绿色食品来。完成了培土、踩实、浇水、枝藤上架、捆束后，剩下的事就在祈盼中——用心莳弄，关注成长。

春末夏初，瞧那一棚葡萄，满眼碧绿，老藤新蔓，生机盎然，自由舒展，叶儿向阳，状如婴掌，密密匝匝。到了盛夏，阳光热辣，穿过叶隙，漏泄窗前，一地碎影，棚下十分凉爽，万分惬意，院子突兀出个阴凉小世界。

开花结果了，果粒渐渐长到绿豆大，一串串或举或垂、或横或斜，让我看到了收获的希望。可好景不长，果粒渐渐由绿变黄、变小、变没——化果了,希望又成失望了，我知道，指望第一年收获是个奢望。果树移植缓苗是少不了的环节，是痛苦的历练过程，把它们搬了家，伤了根，也伤了心，没有足够的 “奶水”喂养它们的“孩子”，不能期许太多。莫说植物就说人吧，换了张床有时还睡不着，去美国还要倒时差；又如狗狗换了新主人，还留恋旧主，不吃不喝好几天。看来植物、动物及至我们这些高等生物大都一样,世界万物皆此理，需要一个过程来友好环境。只有时间能够抚平创伤，修复万物，与环境吻合。指望来年吧，相信我的劳动果实能够得到，也一定能够得到的。

俗话说，干啥吆喝啥。心思里多了一份葡萄情结，就想知悉一些葡萄的过往与今生，闲来上网、翻书，还真有收获 。

网上说，考古发现，葡萄发源于黑海和地中海沿岸，7000多年前在高加索、中亚、伊拉克等地栽培，后传入埃及、希腊。在古希腊，人们说葡萄是植物之神狄奥萨斯赐给人类的礼物。据《酉阳杂俎》记载，葡萄由张骞从大宛移植到汉宫，大宛就是伊朗一带，张骞从西域回国是公元 126年，可见我们与葡萄结缘已有2000多年历史。曹丕在《魏文帝诏》中盛赞葡萄，说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葡萄，其甘而不过，脆而不酸，冷而不寒------。还真是不吃葡萄不知葡萄酸，不栽葡萄不知葡萄史。原来葡萄的浆汁已浇灌人类心田数千年，伴随我们走到今天，已是老朋友了。

快入冬了，忙活葡萄树下架、剪枝、捆扎、覆盖、封土越冬。发小石头见状凑过来说，家葡萄辽峰埋，山葡萄不怕冻，不埋。听人劝吃饱饭，那就让山葡萄裸迎寒冬吧。石头说他家院里没栽山葡萄，架上有辽峰、巨峰。天热了，架下放床歇凉，果熟了，躺在床上，看哪个熟了吃哪个。晌午饭后，床上打盹那才得劲呢。石头话多了起来，说晚上去他家喝村里王老五酿的60度散白。

石头禀性木讷少语，壮实能干，日子过的还好，儿女都在城里工作生活。记得儿时与石头整天凑到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割柴，剜菜，抓鱼摸虾，一起野浴，一起溜冰，一起玩到长大。弹指间就是几十年，期间回村相遇，三言两语，没了话题，重提儿时旧事也勾不起谈兴，常使自己心生尴尬，这与贺知章“少小离乡老大回”的境况有点相似。要怪罪于时间，使彼此间淤积出情感交流的荒漠，生出心里上沟通的距离，不好跨越，不好接续。还是葡萄这个精灵使我们找到了接续的切合点。

忙活了一身土，出了一身汗，晚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庄生晓梦迷蝴蝶”，此身迷于城乡间，疲劳也罢，梦约也罢，反正晨起一身轻松。

次年春，修整一冬的葡萄树又焕发了生机，到了8月中旬，已硕果累累，堕吊架下。一串串呈倒锥状，色紫粒圆，皮染白霜点点。父亲午饭时，常摘串“辽峰”，喝点小酒，还真有点情趣。见老父举止，蓦然间，感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搜索记忆，脑海翻腾，哦，那是唐朝，1400多年前唐人唐彦谦《咏葡萄诗》呈现的画面：“西园晚霁浮嫩凉，开尊漫摘葡萄尝”。真个昨日重现，感触也油然而生。

再瞧棚上的山葡萄，生机勃勃，硕果累累，比“辽峰”多两倍，这果食之不宜，弃之可惜。石头说，栽它干啥，不好吃，只能做酒。好主意，那就“产业链”延伸，多一份“营生”，多一份忙活，忙闲两得，也乐在其中。可咱没有技术，只有时间，石头说，孩子告诉他网上啥都有。一句话又点醒了我，手机百度“葡萄酒”，咳，直接找到了葡萄酒的创始人，原来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传说就莫当真了。但《史记》中说，大宛以葡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石，这正史当为真吧。

百度“葡萄酒酿造”，找到方法，开始依样画瓢，摘下山葡萄，称重40斤，用淡盐水浸泡一刻钟，洗净晾干，按果与糖5:1配料。捏碎果粒置入酒坛，最后将8斤冰糖倒入搅匀，封口，避光，置于墙角，发酵满月，捞出果皮和杂质，再发酵月余，开封品酒的时候就到了。

打开坛盖的瞬间，呵，有酒香扑面，嗡动鼻翼，嗅到了美妙又有点神奇的乙醇味道，倒入玻璃酒杯，还真是“红艳艳个鲜”，这酒红得也不像燃烧的火，火红发干，是水红，澄明通透，润柔鲜丽。抿一口，味觉里甜甜中带有点点酸，然后举杯干掉了，感觉不错。父亲见状说“果酒少喝，后反劲，醉人。

一日晚，约石头品尝我的自产自销酒。备了炒花生，煮毛豆，咸鸭蛋，猪肘子，坐下闲聊，不经意间，喝了两碗，石头说酒甜好喝，又多喝了一碗，欢快散去。次日，石头见我说，你嫂子把我骂了，昨晚回家醉了，睡觉说梦话，吵到她了。父亲的话应验了，果酒后发“治”人，醉倒了壮汉。

不是我的葡萄酒不好，喝了后反劲，古来有之，喝出状况的也不少，就说王翰的《凉州词》（唐）吧，就是佐证：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诗中隐隐示出喝葡萄酒，酒劲来得迟。且看这诗画场景，将领们用白玉杯喝西域盛产的葡萄酒，场面盛大热闹，弹奏琵琶劝酒，这大概是最早的音乐酒会了。将领们酒兴正浓，几分微醉，壮怀激烈，目的明确，借酒力出征杀敌。巧用葡萄酒的醉酒滞后性，战前鼓劲、打气、壮胆。试想，一场拼杀后，酒力上来了，战斗也结束了，沙场上躺倒一片，败者倒毙，胜者醉卧。看来，古人一定弄明白了饮葡萄酒的数量和时间的提前量，使之喝的恰到好处。

这葡萄酒滞后“闹人”，也不分男女。看看唐彦谦的《葡萄》诗（唐）

金谷风露寒，绿珠醉初醒。

珠帐夜不收，月明醉清影。

诗中描述了西晋富豪石崇的歌舞妓绿珠，在金谷园夜饮陪欢后，一觉醒来，神态迷离，人醒酒未醒，诗题告知喝了葡萄酒。自古至今，这葡萄美酒总是给人们先饮甘甜，后忍醉苦，酒力迟来，多饮必醉。几人几时能记得呢？

三年季春，沃土足肥，暖阳沛水，山葡萄藤蔓铺陈，虬枝肆意，叶片盖满棚面。“辽峰”受到欺压，努力举起叶片，挣扎着争取生存空间，抢夺阳光雨露，还是月余不见，就有点惨不忍睹了——完全被边缘化了，绿叶泛黄、见稀，到了八月末，“辽峰”只残存了几串果实。而山葡萄串多、粒圆、色紫、坠满棚下，以量取胜了。希望多得的没有多得，不求丰收的反倒盛产，盛产难吃变剩产了，认了吧！世上事与愿违的事还少吗？于我而今，过程比结果重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四年，“辽峰”无力竞争，已失去了生存的兴趣，枯死了。父亲说，山葡萄不好吃，又占地方，砍了算了，自是有所不舍，毕竟用心陪伴了四年，还是忍痛割爱了。

我的葡萄种植活动结束了，可心中尚有涟漪荡漾，余波未平——我犯了一个无知的错误。

人类7000多年的种植史，已让“辽峰”们丧失了强大的自然生存能力，驯化带来的不良次生后果，就是只能在人类的庇护下“猫冬”，躲过严寒，沦为“果树”，就像奶牛，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已沦为产奶机器一样。而山葡萄仍保留着不畏天地的生命力量，二者虽为同祖同宗，但内在的生命密码已分为改写和原设。让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享受阳光、热土，不是适者生存的问题了，而是你死我活了，这是人造的天灾，免灾的办法，就是让其各得其所。

我还有时间，那就从头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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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3年12月26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