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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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母亲整整100岁了!</p><p class="ql-block">当我想用文字为母亲画张像时,却感觉,脑海中母亲的形象突然变得并不十分清晰了。恰恰在组织画面的过程中,一个不小心,又把自己多年收存的照片在转存电子版后,全部误删掉了,是那种无法恢复的删除。那些几十年的老照片,就这么在我自以为是的一番操作下消失了。我能做的就是对自己说:算了,只当不曾有过。就如同父母保留的那些亲人们的照片,虽曾一直陪我长大,但是突然一天说见不到了,就见不到了。幸好那种独特的,在时间轴上,立体的,包含我真实情感的,有温度、有色彩的记忆是不可能删除掉的。说实话真正美好的,只可能保存在记忆里。在记忆面前,一切物质的东西充其量也只是帮助记忆的辅助工具。说这些话时,我越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阿Q。关于母亲的记忆,也许我能描绘出的很少,线条少到勾勒不出一副素描,但是我依然期待去尝试。</p><p class="ql-block">就从几件印象比较深的小事说起吧!这里的照片是凑上去的,和我说的事不一定有关。</p> <p class="ql-block">记得1976年我在上海上大学,暑假和朋友一起回西安看望外婆。在那个凭票吃穿的年代,我们竟然还给外婆背了一袋大米。一路上的各种糗事儿,就不在这儿展开了。从上海坐火车(真的是坐了一天一夜)回到西安。人困马乏的我刚到家门口,正好遇上表哥,他告诉我:正当我们在火车上的时候,唐山地震了,比1966年的邢台地震还严重。我对邢台地震仍有印象,记得北京也有震感,新闻报道了震后的邢台,房倒屋塌,人员伤亡,损失惨重。那时周总理还亲赴邢台视察、慰问。知道唐山地震的消息我恨不得马上赶回北京和家人们在一起,我太担心他们了。与家人联系后,母亲就是不让回,还告诉我,北京余震不断,大家都不住在家里,在外面搭地震棚住。父亲让她也马上带着怀孕的二嫂,和我的大侄子一起到西安来避一避。就这样母亲带着王家的未来,离开了北京,聚到了外婆家。母亲总是说她应该和父亲一起留在北京,可又实在不好意思,把一家子扔给年迈的母亲。那时<span style="font-size:18px;">西安家里没装电话,</span>通讯联络很不方便。也不知是盼着北京的电报,还是不盼着。就这样揪着心,希望形势好转,等父亲叫我们回北京。直到快开学了,才盼来父亲“可以回北京”的指示。我高兴的蹦了起来,没想到乐极生悲,外婆家屋子里面套间的门框低,我又蹦的太用力,立马磕晕过去——我脑震荡了。醒来后,我的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她在抹眼泪!我想她一定是看我生病难过。那年我二十四岁。在这之前我只记得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她的小妹妹,我的八姨因公牺牲。还有一次是因为她的堂妹病逝。看着母亲流眼泪我有些慌,安慰她说我没事,说我心目中的她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哭的,因为她在我心里很坚强。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们家是慈父严母嘛。</span>她更像是爸爸。原本以为是在夸她、是在安慰她,可听我这么说,母亲反而更伤心了。她委屈的很,边哭边说,她把太多的时间放在工作上,才导致在孩子眼里她不像个妈妈,她是真的很难过。那天虽然我说的话可能让她有些失落,但通过那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敞开心扉的聊天,我发现我开始有一点儿了解她了。她轻轻抚着我的头,慢慢道来的样子,让我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她那鲜为人知的温柔。</p><p class="ql-block">我之所以觉得妈妈像爸爸,还因为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在丰台区做副区长时,经常因为工作很忙,长时间住在单位里回不了家,过一段时间父亲就带着我去丰台看她。母亲会边数落我脖子脏的像车轴,边给我清洗车轴。在我身边多有妈妈带着孩子去看爸爸的事例,而我们家则不同。</p> <p class="ql-block">我很好奇二哥鼻梁上那个不大的疤是怎么落下的。二哥笑着告诉我,那是小时候在延安的窑洞里,让老鼠咬的。他说生完他,母亲还很贪玩,她曾是一个出生在大家庭里的大小姐。她为了自己的信念,不怕艰苦,毅然去了延安。也是为了她的信念,还有和父亲爱情,她留在了延安。由于年龄偏小,加上她活泼好动,所以只要有热闹就要跑去看。二哥说就是因为这,放在窑洞里的他才被老鼠在鼻子上来了一口。这事儿我信了很多很多年,可这会儿,写着写着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大对劲儿。</p><p class="ql-block">家里有一张照片(我以前用过),是母亲在窑洞前抱着二哥,搂着大哥。身前围了个被子照的。小时候我们一起翻看相册时,母亲就会指着这张照片说,因为当时延安生活很艰苦,脚上的鞋子太破旧,所以用被子遮挡一下。不知拍照时的二哥是不是已经被老鼠咬过了?</p> <p class="ql-block">我觉得母亲和父亲都是那种讲究以理服人,不会打孩子的家长。我来到这个家时,家里的大孩子们已经过了挨打的年龄,是否曾经挨过打现在也无从考证了。小时候的我在家里倍受宠爱,又乖巧,挨打似乎与我无缘。而我却在记事后挨过一次打。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可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尿床。我去上学,家里人就会把被褥晾在阳台上,就像被褥上的地图清晰可见一样,地图是谁家的哪个孩子画的同样一目了然。我不想给自己做广告,甚至不想让家人知道这种丢脸的事,所以就不叠被子,想遮掩起来,可这种事怎么能瞒过大人呢。妈妈发现后,气急败坏地使劲儿给了我屁股一巴掌,很疼的那种。她说了很多气话,其中有一句:“你晚上湿着睡,是要生病的”!原本怕被发现,就是知道在做一件错事,可没想到严重到要挨打。疼让我感到很委屈。多年后我突然理解了母亲生气的原因。这一巴掌我记了一辈子。</p> <p class="ql-block">1969年我们面临上山下乡。到了该报名的时候我居然找不到商量的人。父亲去了河南五七干校,肯定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母亲虽然就在北京郊区,但是由于是走资派,所以根本不让回家,联系也很不方便。大哥住在学校里,不怎么回家。二哥更是不见踪影。于是我就自作做主报了名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原定国庆节后出发,眼看就要过节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通知节前就要到达目的地兴凯湖农场。只能请邻居家的大哥哥帮我把打好的行李运到学校。我想就不和家里人打招呼直接走了。身边的朋友<span style="font-size:18px;">再三劝告,说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如果他们没人知道,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虽然我不懂后悔一辈子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但我确实觉得问题很严重。于是我赶紧想办法联系上了母亲。记得我要出发的前三天,母亲都回来了,不知她是怎么请下的假,每天早出晚归。想帮我收拾东西吧,行李都运走了,想和我说说话吧,等我忙完,她已经累的早就睡着了。她每天都会说:“假不好请,你走之前就不回来了”。可是每天她都会回来。我要走的前一天,她说:“明天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没请下假来”。第二天她不仅去了车站,还一直目送着我们火车远去。在那个看不到未来的年代里,在我眼里的一次简简单单的出行,可能在她历尽沧桑的心里,就是生死离别。我怕母亲会难过,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不停的找碴,找别扭,居然整的那么一位经历过世事变迁的母亲,有点儿看不懂自己的乖女儿了。火车开动的瞬间,所有人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声音振聋发聩,随后就是哭声一片。我站在车窗前,让抬起一半的车窗框挡在自己和母亲的目光之间。我知道我一早上的折腾都白费了。抑制不住的泪水一涌而出。</span></p> <p class="ql-block">母亲也和别人一样,希望能有更多的孙子承欢膝下。大哥二婚后,为了让大哥夫妻俩能很快再要一个孩子,母亲做了很多准备。虽然工作很忙,还是坚持把大孙子放在自己身边,让儿子儿媳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也好尽快再抱孙孙,因为在她心里,再多几个孙子她也能管得了。可万万没想到,结婚一段时间后,新媳妇就提出不想生孩子。原因是:自己有心脏病,生孩子会有危险。当大哥把这些告诉母亲时,母亲立刻傻眼了,私底下怪我,不了解清楚情况就把人介绍给大哥。我还有委屈说不出时,却发现母亲像变了个人:不仅不再提要孙子的事儿了,还发动自己的熟人为儿媳寻医问药。得知儿媳妇的身体问题不大,不想生孩子是因为:害怕疼,害怕生孩子的过程,所以不要生。那年月谁不希望自己儿孙满堂呀?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摆在母亲面前的,是尽快调整思路,接受现实。她没有埋怨媳妇欺瞒了病情,也再没有对我表现出不满。而在媳妇不接受劝告,坚决要做人工流产后,母亲在百忙中抽时间,亲自陪媳妇去医院做手术。很多年以后,有人说母亲是怕后妈对大孙子不好,积极让媳妇做人工流产的。母亲只是苦笑而未做解释。其实母亲从来就没想过让她最疼的大孙子和继母一起生活。她就是希望家里添人进口,所以我知道她心中有多委屈。在盼孙子彻底无望后,发现大儿媳还有癫痫病,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只说了一句话:“我倾家荡产也要给她(大媳妇)治病”。这就是面对失落和委屈的母亲发出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也许正是因为外祖父读的书不多,所以母亲从小就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喜欢读书、写的一手好字。要不是因为战乱,说不定也能成个什么家呢。从小母亲教我背古诗,练毛笔字,和她一起读一些世界名著等等,与她相处,能感受到她是个肚子里有很多很多墨水的人。她教了我很多,让我喜欢上了读书,也读了一些书。尽管我能记住的已经十分有限了。对了,我的名字就是母亲的创意。当我问起我的名字是谁起的时候,父亲笑着说:当然是你妈妈,咱们家最有文化的人!事实上,我们兄妹几人的名字都是母亲起的。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她的文学功底连进过大学门的父亲都十分佩服。母亲小时候在读书时就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她喜欢参加戏剧演出,她好像是演过《柜中缘》里的淘气儿。我小时候家里有个留声机,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放秦腔《李慧娘》,碗碗腔《借水》什么的,边听边哼唱。文革中不知是哪个朋友的一架旧手风琴丢在我家。只要会唱的歌,母亲不用看谱就可以演奏出来,她时不时的会来上几段。我知道她和大哥拉过小提琴,但是不知道她会拉手风琴。<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说她学过钢琴,所以对键盘不陌生。她小时候的钢琴老师是王炳南先生的德国夫人王安娜。当然,那一定是1936年12月以前的事了。妈妈是有故事的人,她老说要写小说,拿个大本子记这记那,可最终还是没有写成。而那些大本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自从母亲嫁给了父亲,她就认认真真做起了我们王家的媳妇。父母是1942年7月7日在延安结的婚。直到1946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因为工作原因,母亲才有机会第一次在北京见到了自己的婆婆。据说就是那次为了填补家中的亏空,母亲将我外婆给她的值钱的东西都贴给了婆家。解放后父母从西安调到北京工作,搬出中南海后,就把我奶奶接到家里一起生活,为其养老送终。在我印象中奶奶从旧社会过来的,虽然尽力与媳妇处好,但她规矩多,母亲总有些不习惯但她从不计较,她们婆媳永远都是客客气气的。记得奶奶去世,父亲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从生病住院到料理后事,都是母亲一人张罗的,为了让奶奶安心上路,她答应奶奶不火葬。其实她知道,他们夫妻俩作为领导干部,是不可能办到的。她不想让父亲为难,所以她在奶奶面前说了谎,并做好了承担一切说谎带来的后果的准备。</p><p class="ql-block">在家里母亲不仅孝顺双方的长辈,疼爱双方的弟弟妹妹,照顾那些有求于她的亲朋好友。无论是工作中的问题,还是感情上的,亦或是生活拮据,她都会尽力帮助他们。这一点她很像我的外婆。小时候我们家就像是一个小旅店,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亲戚来家里住,上学的、工作的、看病的、来北京玩儿的……。那时工资不低的他们,生活上却总是捉襟见肘。</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妈妈和好朋友聊天,探讨做家长的一般最惦记的是哪个孩子?我原本以为她会说是我,因为我是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可结论却不是。她认为,做母亲的一定是和老大的感情最深,因为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是陪她吃苦最多的那个,其他孩子都比不了。还说了让我一句印象很深的话: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最让她念念不忘的一定是那个最不省心的孩子!虽然那时这两个我都不沾边(后来我是不是升级成了最不让她省心的那个,已经无法知道了),但作为自恋达人的我,始终坚信:母亲最爱的一定是我——她的心之所悦。</p> <p class="ql-block">1993年我女儿的爸爸从美国回来,那是他第一次回国,也将是我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在他回国的前一天。母亲突然跑到我的家里。这是她唯一一次来我家。平时只要有事她一招呼,我就会马上回她的身边,更何况我的住房条件也比较差,所以从没想过她会亲自跑来。</p><p class="ql-block">妈妈认为我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别人说我是遇人不淑,可母亲则认为我是识人不善。别人在替我解脱,可母亲只用了四个字告诉我,问题出在我这儿。她评价说,在不掺杂感情因素时,悦悦看人还是很准的,反之有感情的参与就全废。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我,更不会埋怨带给我不幸的人。她无视这种人的存在。以前每次,她都是静静地听我说,帮我分析,从不干涉。聊着聊着偶尔会用一种极其独特的方式,表达她与我的亲近,她会对我这个从不抽烟的人,发出邀请:“来,陪我抽根烟”。她比爸爸更理性。这次她的突然造访,让我很是意外。后来大哥告诉我,母亲太怕我感情用事,再受到伤害了。记得那天她还发着烧。她腿不好,在我家上厕所都蹲不下去。即便如此,她还是和我聊到深夜,只为叮嘱自己的女儿,不要任性,不要太感情用事,要学会爱惜自己。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住在了我的家里。如果那晚我在家里给她做的饭不算我请她,那我只能遗憾的说:这辈子我确实没有请父母吃过饭。不久后因为低烧不退去医院看病,母亲被确诊为肺癌四期。</p><p class="ql-block">母亲走了三十年,我为她没有看到我后来的经历感到庆幸,也为她没能分享我的生活态度而遗憾。</p><p class="ql-block">虽然我没有按照那晚母亲叮嘱的做到:“不要任性,不要太感情用事,要学会爱惜自己”。但是这些话和她写给我的:“亲爱的孩子,要坚强,要坚强”!代替母亲守护了我的后半生。</p> <p class="ql-block">记忆中文革前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虽然那时我小,可回想起来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很温馨。那时他俩只要有空(虽然空很少),就会带我们出去逛公园,划船、看电影、看戏。周末一家人聚在一起,每个人出节目联欢,还会在家里把两张写字台拼起来打乒乓。后来院子里砌了一些水泥台子,我们全家就上那儿排队去了。装水果的篮子挂在走廊两端的窗框上打篮球,结果发现投进去的球掉不下来,因为篮子有底儿。</p><p class="ql-block">记得妈妈和爸爸存放了很多他们的往来信件 ,那就是他们相爱的见证。从延安—西安—北京—东北—北京—延安—西安,直到在北京安顿下来,几乎走到哪儿这些信就被带到哪儿,因为每一次出发都不一定有机会回到原地。他们太怕丢失了。文革来了,造反派开始抄家。他们一直舍不得把那些信处理掉,就用衣服裹起来藏在箱子里,有的分放在很多衣服的口袋里。我看到过那信的台头,都是当时很少有人用的,甜蜜且热烈称呼。文革时期批判的封、资、修,至少占个资字。后来他们了解到抄家者是什么都不会放过的,不得已才恋恋不舍地,把他们共同的珍藏烧掉了。那时的我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永远的甜甜蜜蜜,永远的夫唱妇随,或者妇不随还有夫随。</p><p class="ql-block">我也喜欢存信件,存了很多很多,不时地会拿出来翻看,2002年以后就看的少了。直到2017年,我有了自己的锅炉,才花了很长时间把大批的信件烧了,我不是怕别人看,是自己不想看见那些难辨真伪的语言,和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笑话。最终只保留了一些能给我带来美好记忆的人写的信,虽然不多,但是内容却都很值得品味。</p> <p class="ql-block">母亲喜欢笑,是那种爽朗的大笑,我有点儿像她,但不如她放的开。笑的不如她那么有感染力。因为她性格直爽,待人真诚,所以在她去世三十年了,仍会有人提起她的那些过往,提起她的笑声。</p><p class="ql-block">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在独自吟唱”。</p><p class="ql-block">即便如此,我依然怀念有你的那些岁月,可以向你倾诉心中的各种感受,只有你可以全方位的为我答疑解惑。现在,已年过七旬的我仍会时有迷茫,太想把头放在你的腿上,闭上眼睛,享受着你的抚摸,听你说些随便什么。</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