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挖光缆”那些事儿

老黄历历

诗云（飞虎作）：

才庆援朝五十年，又建光缆穿永泉。

锹镐挥舞撼五岳，钻爆轰鸣震九天。

汗湿迷彩催人泪，风展红旗如画妍。

为国效劳情何切，梦中铁马凯歌还。

　　要论“挖呀挖呀挖”，轻步兵出身的我军，整个拿手。步兵五大技术，就有土工作业，说穿了就是挖，挖工事的挖。因为份内事，所以不是个事。但真要像川藏线青藏线的老前辈那样，变身纯粹的施工部队，我这舞刀弄枪学军事，心里还是很排斥的。八五年部队整编时，要调一个团去搞福州马尾隧道施工，就把我们紧张得不行。今儿要说的，是九十年代常见的光缆施工。

我曾两次参与过部队的光缆施工，一次在江西南康和信丰，另一次在福建的永春和大田。那时光缆通信正香着，光缆施工也跟着香。一听说是开沟、放缆、回填，感觉这活儿真找对人，撞我们这样的实兵部队枪口上来了。

开挖缆沟是整个施工的硬活关键活，根据土质一般得有80-120公分深，底宽30公分。一个150人组成的挖掘队，每天可以在中等土质地段完成两三千米，每人十几二十米。上阵前给我们的建议是开始安排个8米，以后视情逐步增加指标。但这是理论上的。就在我们按部就班推进时，传来了友邻某工兵团有人日开挖超过100米的消息。全师哗然，就没一个信的，有位团级领导拿着计算器算了好几遍，也断定这是造假放卫星，不科学，没法学。

师长政委很慎重，指派我到一团做个极端情况下的论证，可能的话抓个典型。一连的华排长自告奋勇，愿意来个24小时开挖极限挑战。地段是宝营长选的，当然是全营最好的，留出200米。我呢说是负责全程监督，下半夜还是忍不住在附近目之能及的民房里睡了两三个小时。华排长消耗包子50个，四特酒1瓶，最后的成绩是172米，并经我会同技术人员验收后报师里，华排长因此荣立二等功一次。多年以后有人悄悄告诉我说，就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宝营长亲自动手帮华排长破了挑战地段里唯一的一条路。好奇心驱使，想过向他蛮求证一下，可还是不敢，因为这时的宝营长已经是宝司令了。

(下图为挥锹挑战的华排长)

　　172米是极限测试不可复制，但也证明日人均一二十米确实是小脚老太理论。这个束缚一突破，部队比学赶超能快则快迅速形成持续高潮，施工进度明显加快。后来虽然不可能还搞按米论功，但许多官兵都跃跃欲试，自觉把状态拉满，证明自己。七连一位姓付的排长，也要了一段100米的，一个人24小时把它啃了下来。我到现场见过他，他说华排长是河南老乡，还是一同刚毕业出来的，不为功不为名，学着挑战一下自己总是可以的。

施工这力气活，按说我们步兵部队有的是人力，官兵有的是激情，不在话下。难就难在，怕就怕在，缆沟是不间断的，再危险的地段也得破也得过。在永春和大田境内，我们团的坚石地段足有三分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爆破队每天的放炮量都在500个以上。这缆沟都在戴云山余脉的大山沟里，爆破这么一震，那些边坡、高崖地段就容易落石甚至塌方。为此我们要求必须派出安全观察员，严密监视各种险情。

部队进入的第五天的下午两点多钟，炮营有个连负责一个经多次爆破的地段的扫残，带队的副连长一看一侧边坡很高而且有所松动，一改平时安全观察员轮着派的习惯，指定班长左彪亲自担任。就在两个驾驶兵撬动一块巨石准备进一步作业时，左彪一眼发现高边坡有异常，按预案大喊一声“快撤”。两名战士迅速脱离缆沟转移，还没等他俩回过神，三米多高的边坡就整个垮塌，足有十几立方的乱石顷刻把刚才的作业现场覆盖。我赶到现场一看，也惊出一身冷汗。这位左班长高度负责、危急关头救人，立了三等功。

　　施工进入三（明）郊（尾）线，有一千多米长的一段，一边临崖一边临水，临崖一侧九十度，可谓壁立千仞，本来就是公路的危险落石地段。这百十人在崖底路沿又是爆破又是清障，可不是派出观察员所能搞得定的啊，连军前指总指挥C副军长也现场得出结论：大概率得出大事情。首长很焦虑，后来提出租用地方钢架作支护，经费由军里出。另外减少作业线展开人数，延误的工期由军里协调。

就这么上？想起前两天的险情，我还是极为踌躇。我又到现地勘察了一个上午。终于，发现这个地段的临水一面的挡墙护坡标准非常高，有点桥梁的意思。那么，既然桥梁可以挂管，这一面如果质量够，不也可以挂管吗？我赶紧把我的想法直接向副军长汇报，首长喜出望外，亲自出面与地方承建单位技术部门协调。经勘察，这个险段的临水一侧符合挂管要求，这样，原来在临崖一侧路肩开挖缆沟的危险任务一步跳过全部解除，我也逃过一劫般地如释重负。如今盘点在部队做过的事，感觉最英明的一次莫过于此了。

在完全陌生的地域做危险的行当，每天都如履薄冰，这连老百姓也看出来了。他们向我建议雪山岩等名寺很灵正，应该去求求；沿路众多土地神是现管，也要去拜拜。见穿着军装的我面露难色，就有好心的乡亲主动代劳，对此我都默默地认，还有从心底默默地一次次你懂滴。生命攸关，必须一个不少地把弟兄们安全带回，我们一官半职的不敢造次。

不迷信图纸，不迷信专家，在险难问题上敢于质疑，敢于提出自己的方案，我这还是前次在江西随队施工，跟周团长学来的。当时该团45公里长的任务一直推进得很顺利，但在信丰境内的铁路桥下卡住了。这个地段足有两千米长，原来图上一片田地，地方承建单位技术部门一条线就划过去了。但此刻正逢铁路桥施工，施工基础环境的性质发挥重大改变，于是周团长在四方会议上据理力陈，争取到了铁路部门的有力介入，为团队挽回重大利益。那段时间他请我跟他同住一个房间，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施工就如打仗，现场永远都比图上复杂，必须实事求是。其言传身教，让我受益匪浅。

　　回到三郊线。承建方突发奇想，商量着要求我们负责所有水泥路肩开挖回填后的路面恢复，见态度诚恳，而且一直配合得不错，我们就答应了。前方的大田县就有水泥厂，我们正准备组织车辆去拉，居然就有送上门来的。那天我陪后来官至战区副职的Z主任检查路面施工安全标识时，正好一辆挂着军牌的后八轮大卡车歪在路边，一袋袋水泥倾倒在地。一看卡车司机没啥事，汽车兵出身的Z主任提出要看他的士兵证、行驶证、驾驶证，这司机立马招了，全假的。还说他一直在这山沟沟跑都很安全，这回一看到沿路全是野战军，知道李鬼撞见李逵了，心一慌手一抖才开沟里的。

正说着，他后面那位“死胆”的同伙也拉着一模一样的一车，停下来想看个究竟，这一下好了，一起扣下。咋办，这山高路远的也没法送去警备区处理啊是不是，先把所有的证照牌和假军装没收了。两车水泥，赃物啊，全卸下来，就地正法，充公征用，顺便把恢复缆沟水泥路肩的附加任务完成了，剩余的送给附近村镇。至于这“执法”规范与否，野战状态，不容细想。现在回头看，2000年11月那会儿，就包括让野战军来挖光缆，最多也就处于规范ing……

　　虽说地上物的赔偿由承建方负责，真动起来军民关系也非常敏感非常重要。施工沿线基本都是常年没见过部队的，我们也要为军队树好形象。那时群众的生活水平都还很低，但配合度都高于我们的想象，让住让路让场地，时常感动着我们。在永春我就见过路边汽修厂把空压机贡献出来好几天，还帮六连抡大锤，一分钱不肯收，这位只有6名伙计的拥军厂长叫徐炳生。地方政府也很重视。永春县公安局长曾是我们隔壁团的副团长，一听说老部队来了兴奋得不得了，天天围着部队忙这忙那。锦斗镇年轻的兴波书记，白天一路帮我们解决问题，晚上家也不回留下来陪我们，后来他官做大了，我们仍保持很好的联系。

再怎么说，最苦的还是一线的官兵。那个年段的兵，服役期内挖过三四次光缆，是很正常的事儿。这种施工，最废的当然是手，我保存两张师长现场照片，一张是在江西时的L师长（下1图），一张是在福建时的P师长（下2图），不约而同，他们到现场看士兵，都看的士兵的手。医生看士兵看什么呢，那就五花八门了。在江西施工时，常常今天在稻田地开挖好了的缆沟，第二天一早要放缆时，全进水了。赣南的1996年1月份那个冷，缆沟水面厚厚一层冰，小战士们用铁锹劈开冰盖的声音，有一种恐怖的清脆。两公里一捆的缆线放进去了，但隔着水深无法确定是否可靠沉底，官兵们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一米多深刺骨的冷水，名曰“踩缆”。我就见过一位小兵上来后大声哭叫，说是裤裆里的00不见了。送卫生队后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例了，还好处理起来不难，也不会有啥后遗症。一位当过军里组织处长的团政委感慨地说，我们这个队伍，真打起仗来不知要出多少英雄。

　　唯有士兵不能辜负。那时的施工补助是每千米七八千万把元，上面貌似多少截留了一点点，到我们手里的，则全都用到一线官兵身上。主要是伙食，我记得在永春三明时连队的伙食都补到每天6元的样子。立功名额必须多向上面要些来，但再怎么要都嫌少，于是我们就多评一些能手、模范，自己来表彰，最后还给每位参加的士兵制作一枚纪念章。开始有些领导同志有点不以为然，而我的观点是，你看不大上的，这些小兵却是要珍藏一生的，因为这段经历可能就是他们人生的高光时刻。

最后，以当时作的一首清平乐，作为结尾。写得不好，仅以见证。

山高路险，

唤醒英雄汉。

钻爆轰鸣十里颤，

更有挥锹苦干。

众人惊叹之间，

前锋直抵大田。

莫让顽石挡路，

官兵斗志齐天。

注：

　　1.题头引用七律诗，为军中大才子飞虎首长当年所作。特此致敬！
　　2.本文图片均为当年一线官兵所摄。特别鸣谢向明、尤凯、陈豪、崇胜、炎木等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