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科目三

二黑哥

下决心去驾校报名，是2005年的初春。那时，买得起私家车的极少，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学车的人开始多起来。

驾校设在318线国道的城郊，除了车辆驶过，还有无所依附的风吹过，整个318线是慵懒宁静的。公路两旁的杨树历经一冬的沉寂，冒出簇新的嫩叶儿。麦苗绿得透亮，铺满了起伏的丘陵。

学车是个体力活，对女学员来说尤其是。教练车大多数是手动挡，方向盘很重，车况一般是即将淘汰的捷达、桑塔拉。拧巴了好小会，我选择了难度系数高的手动挡，价格相对便宜，应用场景又广。

带我的教练，给学员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腰身浑圆，腹部凸出，一张中年油腻脸。言语也来得陡，满口粗话，性子暴躁，讲话初衷是好心好意，但话一出口却透出不怀好意。自然就话不投机。痛心疾首啊，我的教练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学得不好，颜值和安全感也堪忧啊！

当然，这也不完全怪教练，只怪驾校分配的任务太重，让他的心性和长相大受干扰。那些颜值在线，性情温和的教练，只存在于偶像剧里吧。

教练的教风也很彪悍。开工了，大大咧咧卷起袖口，衣服下摆塞进裤腰，再噗噗一声，两只手抹上唾沫，矮胖的身子往里一缩，麻利地上了驾驶座，一辆破捷达，立马风驰电掣，快速行进在318线上，比肩军方坦克。好拉风呀！风本来也大，在车里乱窜，车窗四处张着嘴，用横七竖八的不干胶胡乱堵上。

我明白教练的用意，他想炫酷炫车技，好镇住我们。学员三教九流，也不都是听话的。我的老天爷老天奶！如此亦正亦邪，灵魂不羁的教练，当真是吓到我了。

有教练的示范案例，几个师兄弟学教练有模有样，依样画葫芦，往车上一坐，一个流程不少，见习几把，四肢协调，就“突突突”地上路了，深得他心。

教练的数次“恐吓”，让本来拘谨的我，更加手足无措。前方来车，像庞然大物，我提前远远的靠边，待别人呼啸而过，才慢慢起步。教练瞪着牛眼，脸黑得像锅盖，朝我大吼——虚啥子？这个样子，好久才出得到师！！

每次考试，就是各组的教练和学员之间的“武林大会”。四方铁丝网将考试场地封闭起来。教练们在网外指挥若定，身后是黑压压的学员。有完美的学员，心里素质一流，哪科难考考哪科，一路顺风顺水过关，成为我们口中的传奇。带他的教练脸都笑烂了。

别人如此轻松，我在一旁惆怅，内心不着急、不焦虑，谁信呢。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等等，哪一项都要命。科目一二三，科科都难。

临到我了，冷冰冰的铁丝网将我和教练隔成两个世界。熟悉的捷达老破车，等待我发动它，慢吞吞开出起跑线，流畅的倒车入库、侧方停车……最后，一气呵成结束熄火停车动作。完美！

当然，这只是我想象中的效果。

现实里的我，学起来总是慢半拍，每到考试，压力超过阀值，大脑就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那辆看起来有点倒霉的车，感觉到我的毫无头绪，却又身不由己。太尴了，如果它可以选择，估计不得和我合作，会临阵脱逃，跑得要多远有多远。

知道我是困难户，我的学友们那是一个相当关心，他们聚在教练身旁，趴在铁丝网上，用手卷成大小喇叭，表达对我的声援，企图把我喊过关。呵呵，不好打击得他们。他们蜜汁自信，以为五分靠运气，四分靠喊，一分靠技术。

于是，阵容强大的亲友团，用最高的分贝，最多样化的手势，并以极高的适配度，表演了川话版拉拉队协奏曲——老腔与花腔混杂，通俗与美声并用，破锣与美嗓交织，有的声音因为紧张撕扯得变形了，在风中花妖般的飘过来……

不晓得的还以为有大人物登场了。

这些雪中送炭的表达，惹得场内的困难户热泪盈眶，一半是伤感，一半是迷茫。耳朵里全是风声、嗡嗡声，还有捷达车喘着粗气，哐当哐当的破声。

实在惭愧，亲友团的协奏曲从我的脑袋上方飘走了。

有和我一样的老大难，借此机会，细细观察，模拟演练。一个不可多得的失败版现场教学啊……

每次铩羽而回的“后劲”都很大。被失败下了盅后，就出现自暴自弃、自我否定的症状。梦想遥遥无期，失落越来越大。放弃，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好在，在充分测算了沉没成本后，这一年的初夏，蝉声聒噪，声声催人紧，洋槐花开得热热闹闹，我积攒出更多的业余时间，重新杀回318路上，和那辆捷达车死磕。无事时，看看天，看看正在灌浆的谷穗，假装在乡村游，心情就好了。

死磕的不止我。一辆辆破货车从我们车旁边歪歪扭扭经过。敞篷的车厢里，日常性吊着十几个男青年的手，那些手看起来老实本分，透着粗糙和生机勃勃。他们是学B照的。

学车事虽小，但可观世事。当时，国企改革在重重阻力中，艰难往前淌。我市的纺织厂、丝娟厂、机器厂、白糖厂、商业系统、供销社等等，一大帮国企职工被分流下岗，成为社会人。我服务过的国有粮食企业大批员工也下岗了。绝望与希望并生，318线，成为下岗人心中拼一拼就能绝处逢生的幸运路。

还有更多的农村青年，怀揣理想和卖红薯打短工挣到的钱，涌进城里加入其中。拥有一技之长，就有了闯荡世界的本钱。

后来，无数家伙从318线出发，北上南下，东拓西进，用一本本驾照，给家人寄回一张张票子。比如，西藏拉萨的出租车司机有三分之一是家乡口音，“花”“发”不分，“二”“额”不分。

等待练车的那些长长的间隙，是一帮股民的业务分享时光，他们会头头是道解读K线图。那时炒股远比现在收益丰厚。也不知道，当时的学员是否还在炒股！

318线的沿途，有几家小馆子。一到饭点，来吃饭的，都是学员和教练。饭馆外面有一颗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风吹细细香。有学员喝了酒，就消极怠练，摊开了睡在树荫里，任由晚霞的颜色由橙红变成青蓝。那时，还没有酒驾的约束。

入伏的酷热季节，日头似火，花树晒得脱了形，很多学员都熬不住了。我的同车学友，又换了一批。看我戴着宽宽的墨镜，鸡血满满练车，晒得发黑的脸上顶着两个白眼圈，样子很滑稽，考官的笑容没忍住，顿了顿，提醒说——老留级生二黑哥，占用公共资源，免费补考两次后，就得交钱了哈！说的同时，他又打量了一下，估计在想，这个学员，不仅黑，还二，名副其实啊！

无言以对，算下来，科目三我已经考了四次了……

我最终补缴了两次考试费用。其中一次还被考哭了。从未败给考试的小镇做题家，经历这样的沮丧，实在是没忍住啊！非常灰心，纠结着破罐子乱摔的情绪。

从没看到哪个考驾照还考哭了的。教练嘴里嘟嘟囔囔地碎语，但脸色却柔和了许多。他说，莫得啥子，继续练嘛！呃，我手下从来就没有考不过的。听得有点懵，教练这是在表硬态吗？

抹掉眼泪，抬头望去，天边冒出彩虹。科目三柳暗花明吧。

几场暴雨一下，就是秋月无边、西风凋碧树的季节。我的驾照，缓缓向我招手了。经过大半年的打磨，在教练格外偏心地给予更多的跑车机会中，破捷达开始变得温顺，和我犹如故人两相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感谢自己，没有选择躺平放弃，待两手磨出老茧后，那些过不去的坎，即将迎来峰回路转。

大概11月，当车子稳稳地停在指定的位置，熄火。连考官都激动了，长舒一口气，主动把手伸过来，说，奇迹呀，老留级生二黑哥，科目三过了。

后来一想到这批考官和教练，还是会感到温暖。他们坚定不移贯彻宽进严出的要求，实在是为我好。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领到了驾照，盯着它，怎么看都看不够，脑海里跳出一串闪亮的名言警句：“卧薪尝胆,苦心人,终不负！”“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如棉。”……

一年的死磕，收获的不只是技能，还有心灵上的成长。汇入车流，道路不再逼仄，眼前是流淌的汽车和行人，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心情如广西科目三尬舞那样放飞，春风得意车儿跑啊！当天真诚的向我的教练表示赞美，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酒精。

岁月葱茏，如今，手动挡基本退出江湖，自动驾驶汽车问世，学驾校已是车接车送，教练车型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人生若只如初见。后来，我曾数次在出租车上，遇到面熟的司机，果然是318线走出的学友。那一批女学友中，有一个成了我市大型连锁超市老板。那时候的她，是否预见到了未来呢！而我的教练该是安享晚年了。其他的学友也大多年过半百，不知道是否安好！

（本文2004年7月刊发在《川中文学》）

摄影：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