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e Flande弗兰德夫人（下）

Fu Hong

三 — 弗兰德夫人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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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伴40多年的丈夫去世后，无儿无女的弗兰德夫人生活十分寂寞，虽然不愁钱财，却感到精神空虚，无人陪伴的孤独与无奈。丈夫在的时候，他们有兴高采烈的激动也有生气吵闹的冲动。丈夫走后，缄默的屋子没有一丝生气，寂静使她感到十分抑郁与痛苦。 尤其在圣诞节期间，家家户户都在团圆欢庆，街上所有的商家都关门歇业，她独自一人徘徊在连猫都不出来遛踏的冷清街道上，呆呆地站在商店橱窗前，望着橱窗里热闹繁华的圣诞装饰出神。尽管八十高龄，弗兰德夫人依然需要一个男人，需要有人抚慰她那颗孤独寂寞的心，给她带来一点生活的乐趣。弗兰德夫人渴望找到一个爱她的或者她爱的情人共度晚年。

那天中午，弗兰德夫人像往常一样经过时装店，她站在店门口，一只脚踏在门坎上，一只脚蹬在门坎下，抬起胳膊两只手扶着左右门框，这是她每次要同我聊天的习惯架势。她从不随便进店，除非她想买东西。

弗兰德夫人有时会进店买点小东西送人，她像所有的退休老人一样，年轻时买的服饰鞋帽足够穿完后半生，年纪大了也不再有什么特殊应酬和聚会之类的活动，不需要添置新衣服，除非体型变化太明显。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弗兰德夫人倒很热心地帮我做产品宣传，经常让她的吧友们来店里买东西。

弗兰德夫人自己觉得在站在店门口聊天的这种方式极好，如果有客人来她就可以迅速离开，不影响我做生意。然而很多时候与其愿望相反，每当她聊得兴致勃勃，她就完全忘记了她占领的位置，客人们进不了店不得不拍拍她的肩膀。

弗兰德夫人正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昨天在她唯一的，还活着的闺蜜家的午餐。闺蜜克拉哈夫人是她巡回舞队的老朋友，她比弗兰德夫人小两岁，命好嫁了个大富豪，不愁吃穿住豪宅却中年丧夫。幸好她有个相依为命的儿子克莱顿。克莱顿先生可称为难得的孝顺儿子，五十多岁了从未有过女人。他除了每天去银行上班，其它时间都陪伴在母亲身边，这使弗兰德夫人非常羡慕。

每次弗兰德夫人去闺蜜家总是喝得醉醺醺返回，然后又不停地抱怨闺蜜没有阻止她喝酒，让她的胃难受得七上八下……。

突然弗兰德夫人脸色大变，双目圆瞪，一阵怒火扭曲了她那秀丽的脸庞，她扭头指着街对面大喊大叫：

“大家快来看啊！看男妓啊！该死的骗子！…” 。

一位中年帅哥骑着摩托车停在对面咖啡吧门前。 听见弗兰德夫人的叫骂声，男子却若无其事，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咖啡吧。愤怒的弗兰德夫人穿过马路冲到咖啡吧门前继续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鸭子！骗子！我诅咒你这个该死的…。”

咖啡吧里顿时鸦雀无声，老板，客人，服务生全都背过头去装聋作哑，大概他们都清楚弗兰德夫人和那帅哥之间的爱情故事。见没人搭理，她骂够了才悻悻离开去了超市。

后来弗兰德夫人告诉我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名叫马克，是她老公去世后的第一任情人。马克先生在一家快递公司工作，经常送快递到这个区。

他们俩相识相爱于街对面咖啡吧。那时马克比弗兰德夫人小35岁，单身刚同女朋友分手。马克身材高大，长相英俊，说话风趣很讨弗兰德夫人喜欢。弗兰德夫人认为浪漫的法国情爱是没有任何年龄差异，经济利益及爱的时间长短的。很快马克先生住进了她家，对她温柔体贴，陪她四处游玩。俩人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弗兰德夫人重新找回了失去的幸福与快乐，每天菜篮子装得更满，口哨吹得更响。

马克的工作需要换一辆新摩托车，弗兰德夫人慷慨解囊，借给他五千欧。马克需要办公司她又借给他几千欧…。两年多时间里弗兰德夫人借给了马克两万欧。马克借多还少，她感觉不对，开始拒绝继续借钱。马克立马对她翻脸，一反常态越来越冷淡。经常凌晨才回家，倒床就睡，对她视而不见。那晚，她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他竟然冷漠地回答：

“因为你太老！…”

这句话刺中要害，弗兰德夫人勃然大怒，一把把马克从床上抓起来推出了门外：

“你给我滚出去！”

她反锁上门，把马克的衣服行李统统从窗口扔了下去，第一段爱情故事就此结束。

从此以后每次遇见马克，弗兰德夫人都会破口大骂，她不要马克还钱，只想报仇雪恨把他搞臭，马克自知理亏，能躲就躲从不还嘴，只当没听见。

那次事件后大半年过去了，再没有见马克先生来这里送快递。一天下午，弗兰德夫人走进店里，神情凝重地告诉我：

“马克死了，患肝癌死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脸部表情麻木，好像在传达一个与她无关之人的噩耗，然而在她那茫然的眼神深处却流露出一丝沉重的哀伤和悔恨：

“他平时身体很好，从不生病，这次发病到去世只有三个月，……是不是我把他诅咒死的？…”

过了一年，重复阳气的弗兰德夫人又在咖啡吧认识了等二个情人—布鲁斯先生。

布鲁斯先生在多芬街旁边的“巴黎货币博物馆”做货币雕塑工作，家住郊区离婚无子女，他中等身材，微胖，是个面相善良毫无心机的男人。每天下班后，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先去咖啡吧喝上两杯，同朋友们闲聊一小时才略带醉意慢吞吞乘坐火车回家。弗兰德夫人和布鲁斯先生在咖啡吧经常相互请喝酒，久而久之倒喝出了一番爱意，孤男寡女一拍即合。

布魯斯先生比弗蘭德夫人小40歲。 那年下半年正好遇到法國公交系統工會大罷工，所有的地鐵，火車時有時無，給住在巴黎遠郊區的布魯斯先生上下班造成了極大困難。弗蘭德夫人慷慨地邀請他住进了自己家里。 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大罢工结束，弗兰德夫人就把布鲁斯先生赶出了家门，弗兰德夫人满腹牢骚地对我说：

“他把我当成他的妈啦，一到家就躺在沙发上，我还得做饭烧菜伺候他！连衣服都要我洗！……。第二段爱情故事草草收场。

四 —棕色电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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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德夫人满八十五岁啦，她母亲是八十五岁那年去世的，所以弗兰德夫人觉得自己也会一样在八十五岁离世。不过尽管生活寂寞无趣，无病无灾的她还是愿望活得更长久。

弗兰德夫人对我说小时候外祖母曾经告诉她：

“在满月的夜晚对着圆月祈祷许愿就可以健康长寿！”

弗兰德夫人那所得天独厚的住房，只要天晴每逢阴历十五，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见到塞纳河上那轮最清澈最美丽的圆月。弗兰德夫人感叹地对我说：正是因为至诚对月祈祷才让她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过一会儿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哎，可是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

弗兰德夫人从来不愿意参加区政府组织的老年人活动，她认为那里是老态龙钟的人玩的地方，相比之下她还年轻。弗兰德夫人唯一的活动照样每天去超市买点食物，在老朋友大胡子的海鲜摊边就着柠檬汁吞下几只生蚝，然后去咖啡吧点杯茴香酒，聊聊天，八卦一下回家做饭。多芬街两个酒吧都有她的固定位置，靠近卫生间的吧台。 那些吧友们逗趣叫她“守厕所的女人”，弗兰德夫人心里极其不爽。

弗兰德夫人最孤独的时候也想过自杀，怎样死才不痛苦？死不了还搞成残废怎么办？不能让那个侄女儿早得到好处啊……左思右想，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有一次几天没看见她经过，后来才知道她在家摔倒在地板上昏迷了过去，无人知晓。第二天苏醒过来自己爬了起来。我赶紧要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因为长年没人打电话，她把电话线都给拔了。后来她答应重新插上。

平淡无奇的生活又过了两年。一天，弗兰德夫人告诉我她家里的电冰箱坏了。那只电冰箱是她丈夫还在的时候买的，法国老牌冰箱用了三十多年。以前的电器产品质量的确很好，比现在的产品耐用多了。

邻居玛丽莲夫人陪弗兰德夫人去了商场，然而各色各样的电冰箱都不中她意。不知道为什么她偏要一个一模一样的棕色电冰箱，这种色彩早就过时，跑遍了所有商场都没有找到棕色电冰箱。

没有电冰箱弗兰德夫人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她不再去超市买食物也不想自己做饭菜，每天得过且过，有一顿 没一顿地轮流在多芬街的几家餐厅和咖啡馆里就餐饮酒。大家劝她买个其它颜色电冰箱，恢复原来有规律的正常生活，她不愿意。有餐馆建议给她提供一日三餐，她依然拒绝。

大概她觉得报废的棕色电冰箱代表着她生命的完结？如果找到了一个新的棕色电冰箱，她是否可以继续勇敢地生活下去呢？当一个人失去了生活的勇气，雄狮也会变成一摊烂泥。弗兰德夫人在生与死的心理交织中苦苦挣扎，过一天算一天，选择了慢性“自杀”。

弗兰德夫人身体日渐衰弱，她越来越消瘦，脾气越来越古怪，她不再梳妆打扮，经常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同过去判若两人。

慢慢地弗兰德夫人上午起床就直奔咖啡吧，不用早餐直接要求喝茴香酒。茴香酒仿佛成了她唯一能够接受的食物。她的酒量也越来越大，终于一天酒后严重呕吐昏倒在咖啡吧里，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出院后多芬街所有的餐馆和咖啡吧都拒绝给她提供茴香酒。

弗兰德夫人一赌气把自己锁在家里，两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以此抗议“不公待遇”，或许她感觉到人生中第二次被人“抛弃”？ 后来她只让玛丽莲夫人每天早上给她去超市买一瓶牛奶和一盒点心放在她家门口，不能敲门打扰，待她中午睡醒后自取，

一天玛丽莲夫人去送牛奶，突然弗兰德夫人打开门出现在她眼前，玛丽莲不免大吃一惊：几日不见，弗兰德夫人苍老了很多，仿佛得了健忘症，竟然忘了穿裙子，几乎赤身裸体站在门前，原来胖胖的身躯失去了脂肪，一层层皮肤往下搭啦，可能很久没淋浴，全身散发出一种异味。

第二天玛丽莲夫人陪区政府社会工作人员上门关怀弗兰德夫人，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谴责玛丽莲，说玛丽莲拿了钱却没有给她送牛奶，想饿死她！玛丽莲委屈得眼泪汪汪有口难辩，生气地发誓再也不愿意帮她买牛奶，送点心上门。

弗兰德夫人的健康每况愈下，情形越来越严重，她闺蜜克拉哈夫人让儿子克莱顿前来看望，邀请弗兰德夫人去家里做客，弗兰德夫人根本不让他上楼。可怜的克莱顿先生在楼下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法完成母亲的指令。所有的电话弗兰德夫人都不接，她嫌太吵把电话线全部重新拔掉。

关心弗兰德夫人的人们都无计可施，最后巴黎六区区政府出面找到了她丈夫的侄女儿达成协议。退还了房间，侄女儿搬走了弗兰德夫人家里的一切物品，把弗兰德夫人强行送进了一家郊区公立养老院。

五——最后一口生命之糕

玛丽莲夫人下了很大决心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弗兰德夫人养老院的地址。尽管玛丽莲遭受过弗兰德夫人的粗暴指责，尽管玛丽莲有一种遗产赠予受骗感觉，善良的她还是提着弗兰德夫人最喜欢吃的点心，专程去养老院看望她。

弗兰德夫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插着食管，根本不可能品尝昔日喜欢的甜点。她躺在养老院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苍老而瘦削的脸庞显得格外脆弱，她两眼无神地呆呆望着白色天花板。玛丽莲一阵心酸，泪流满面，她抓住弗兰德夫人那瘦弱无力的双手：

“对不起，我来晚了…”。

弗兰德夫人像蜡人般面无表情，但是玛丽莲感觉到了弗兰德夫人的手正在拼命地使劲握紧她的手，虽然手劲非常非常的微弱。弗兰德夫人好像在默默地道歉：谢谢你多年的陪伴，对不起，我委屈你了，你是我最好最亲的朋友！……。

“生活就像一块夹着狗屎的蛋糕，每天你不得不咽下一口，或许清香甜美，或许奇臭难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口。” 

弗兰德夫人对我说这是她妈妈的格言。

92 岁的弗兰德夫人终于吞完了她的最后一口生命之糕，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时光荏苒，缓缓流淌的塞纳河上，那轮清澈明亮的圆月每逢十五照样悠然升起，只是再也听不见弗兰德夫人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