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街（三）·菜店

晚风秋月

六十年代的 “票证时代”，可谓是一部凝重浑厚的真实历史写照。粮票、肉票、食用油票、布票、糖票、煤票……，小小一张票证，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华夏子孙与贫穷、饥饿的抗争史，它贯穿了一代人的生活，深深烙进了一代人的记忆之中。

当时除了粮票、肉票、布票、油票、煤票外，还格外按人头发若干张待用的副食品‘“票证”。

副食品“票证”，一般是每年年底前发放。所谓副食品“票证”，是一张大约A四的纸上，按2厘米X4厘米规格，等分成若干小张，每小张上印上年月及不同编号。

那一张张的“票证”上，承载着一代人的梦想，演绎出具有鲜明的社会特征，激动、幸福、希望、满足都曾有过。

逢年过节时，相关单位会公布“某某”号，购白糖一斤或者肉半斤或者……等等时，市民溢于言表的兴奋，不亚于今天中彩票的状态！

看似轻薄的只有方寸大小的“票证”，在人们生活中却重若千斤。在短缺经济物质匮乏前题下，副食品能实现定量限期购买，已经是很不错的举措了。至少凭票购买，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特殊阶层占用公共资源，多少有些公平公正。

金玉街的最东端，与“纱帽街”丁字口交汇处的街口上，有一个蔬菜店。

虽说，现在记不清这家蔬菜店叫什么店名。但经常在这里买菜时，见到的一些场景，至今都还记得。

蔬菜店呈45度左右，店面不太规则一部分在纱帽街；一部分在金玉街上，面积不超过20平方米。蔬菜店的营业员二、三名，且都是女性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

每天上午开始营业时，营业员都会将一块块门板卸下，斜靠在一侧的墙面上，然后摆好二、三个低矮的简易木条桌，等候专门运菜的“架架车”（又叫板板车）的到来。

“架架车”是一种简易的车辆，两个胶轮之间的轴上，固定厚实的木板，在其尾端加一横木，用以防止货物在运输的途中滑落；在其前端左右有两个车把，车把两端上固定一条帆布带。师傅站在中间双手握住车把，如果车上装载的货物较轻时，直接就弯曲膝盖并弓腰向前拉动车辆；如果，车上装载的货物较重时，师傅就将帆条带斜挎在肩上，起到助力的效果；货物特别重，一个人拉起很吃力时，往往就在一侧靠近车把后端，加增一条帆布带，由另一人斜挎在肩膀上一起拉车，一旁拉车的人四川叫“拉飞娃”。

运莱的师傅，要负责附近三个菜店的运输任务，街口这家菜店恰好与其另二个店（东风路、东糠市街），构成一个三角形。

师傅本着先近后远的原则，第二家便是金玉街的菜店。大多时候，轮到给这家菜店送菜时，一般都在上午九时左右，下午十五时左右。一旦运菜的“架架车”到了的时候，“菜店”左邻右舍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品样好的菜或难得见到的一些菜，都被这些邻居先人一步赢得机会。

很多时间里，当我们知道时，要么菜已卖完；要么是挑剩的，卖相十分差劲的菜。

不得不说能与“菜店”相邻左右，还是能享受到很多实惠的。毕竟一个抬头或者一个转身，“菜店”都在自己的视线里。加上与菜店是近邻关系，不可避免的多了些感情色彩。

每次运的蔬菜就其重量来说，远远不能满足整条街的居民生活的需要，何况这家菜店并不只是针对金玉街居民服务的，还有兴业里、纱帽街、江南馆街上的居民，也常常光顾这里；蔬菜的品种最常见也是一些大众菜，像大白菜、莴笋、土豆、葱、蒜苗、红苕、茄子……

父亲每天下班后，几乎都会到附近的几个菜店（东糠市街菜店、东风路口菜店、金玉街菜店）去逛逛，看看有什么菜？有时候菜店只剩下几斤大白菜或土豆、莴笋、红苕……，遇上这种情况，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父亲就干脆打瓜买（四川话：全买的意思），偶尔或许菜价还要少一点。节约一分是一分，过日子得精打细算才行。

那时候的蔬菜，都施的是农家肥料，纯有机农作物，环保不说还特安全。

大白菜色泽青翠欲滴，那怕是清水煮熟，都有一种清香回甜的感觉；西红柿青红相间，也是自然的成熟，绝不是如今的催熟，切开时汁液横流，裹在外衣里的香气顿时散发了出来，萦绕在空气中……

遇上星期天时，我们几兄弟不上学，也主动请缨到菜店去买菜。很多时去买菜时，并不是随到随时就能买到菜。街口的菜店距家仅有几十米，赶到菜店时已排起长长的队，很难见到不排队的时候。不过排队购物几乎是一种常态，排上个把小时能买到，还算没白忙乎；有时刚要排拢的时候却卖完了，只有自认倒霉！不断自我安慰到：下次一定得早点来排队！

有一年放暑假，自己在家里用了十来天的时间，就将学校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干。于是吃过午饭后，索性就带上小板凳，夹上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来到菜店门口，找了一块阴凉处坐下，一边看书一边等运菜的“架架车”。

菜店的二名营业员，正对着“架架车”来的方向，分别坐在店里仅有的两把竹椅上，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大蒲扇，与我们一样等待着运菜师傅。

酷热的夏日，骄阳似火，柏油路面被巨大的热量，烘烤得逐渐软化起来，变得黏糊糊的。体量大的一些行人，走在这些软塌塌的路面上，如同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一样，一踩一个明显的痕迹；载重物的自行车、架架车、脚蹬三轮以及偶尔一辆解放牌卡车经过时，柏油路面发出阵阵“吱呀、吱呀”声，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仿佛在诉说着它不堪重负的痛苦。

炽热的阳光下，随着远处一辆熟悉的“架架车”由远及近，菜店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并自觉按先来后到原则，依次排起了队。

“架架车”终于停在菜店门口，运菜的师傅早已是挥汗如雨。师傅取下别在腰间的一条黑色毛巾，简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顾不上休息又将几筐分配好的蔬菜一一卸下，搬运至菜店码好时。才从一营业员手中，接过一大盅茶水“咕咚、咕咚”灌进了肚里。然后一旁蹲身而坐，摘下草帽当扇子扇了起来！

几筐子里混合装有不同的蔬菜，待一一过台秤计量验收后，营业员才将不同的菜放进大小不一的竹编簸箕里。有土豆、茄子、卷心菜、葱、蒜苗……足足有八种蔬菜，可真够丰富的！

就在师傅与营业员尚未交接完毕之前，排在第一名的我难免有些激动，心里盘算着究竟买那几样菜？

师傅拿上验收清单后，又拉着“架架车”朝下一站去。车轮碾压路面而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随着渐渐远去的身影，而淹没在城市的喧闹之中。

土豆、茄子、白菜、葱、蒜苗都买了点，将筲箕放在小櫈上，一并端起朝家走去时，心里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幸福感！第一次买菜就大功告成，能不高兴吗？

夏季里蔬菜的供应不仅仅是品种多，而且数量上基本也有保障；冬天里由于气温比较低，且日照比夏天少，不利于很多蔬菜的生长，能适合种植的蔬菜种类不多。

印象中冬天里，菜店供应的只有胡萝卜、白萝卜、菠菜、韭菜、冬寒菜、青菜、红苕……其中的“青菜”，有一种苦涩的口感。因而对十分挑剔的人来说，根本就看不上眼。

正是不受人青睐的“青菜”、“红苕”，却是我们一家人的最爱。得知菜店有“青菜、红苕”时，父亲都会买上一大堆每天吃，即使一时半会儿“青菜”吃不完，都会将剩下的晒干，再放进一个土坛罐里，撒上盐巴（四川话盐的意思），放上一段时间腌制成咸菜，一年四季里都可以吃。至于“红苕”既可以切成薄片，炒熟当菜吃；又可以直接放进锅里，清水煮熟当饭吃！

粮食定量供给的年代里，红苕是粮食的另外一种替代食物，人们能够吃饱是最大的心愿。红苕大量上市的季节里，父母都会想方设法买不少红苕，早上或晚上吃一顿红苕。既可缓解了家里粮食不够吃的窘况；还省下不少的粮票，以此用来弥补平时的需要。的确是一件两全齐美的好事，这对我们几兄弟，都还尚处在长身体发育阶段，有着至关作用意义非凡，说其是对家人的贡献也不为过。

每每蔬菜的供应上，一旦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时，政府会公布一些“票证”上的数字号码，采取凭“票”购买，如“蒜苔”、“豆芽”、“西红柿”、“油豆腐”……

凡是凭票就能买到的蔬菜，菜店门口没出现往日不再有的争先恐后场面。反正早一天晚一天，都能去买得到，居民的心态也比往日平稳了许多；相反对营业员来说，凭票供应期间，其工作压力比平常轻松了许多。

有一次，父母让我去“蔬菜店”买“油豆腐”，并将钱和“票证”塞到我手里。买“油豆腐”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美差”，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从家里拿了一个筲箕，赶紧走出十几户人居住的大院门，直奔菜店而去。

之前也曾吃过“油豆腐”，脑子里留下的记忆，一下子全给打开了：近似立体正方形的“油豆腐”，其独特的香味独领风骚……

“油豆腐”是黄豆的一种深加工食品，在普通豆腐的基础上，将小块豆腐放进油锅里，煎炸至表皮浅黄色时，即可捞起放凉。这种食品不仅可以贮放多日，又大大的方便运输。

菜店长条桌上，一个大的簸箕里装了一大半的“油豆腐”，簸箕四周、底部的竹篾片上，有不少的油渍，彻底改变了竹篾的本色。

当班的营业员，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孃孃（阿姨的意思），将事先准备好的钱和票递给了她。孃孃熟练的用长竹筷，夹了十几块“油豆腐”放在垫有纸的秤盘上，然后将秤砣的绳索，直接放在半斤的“星花”点处，秤杆不低不高正好平衡。一、二分钟里一气呵成完成了拣货、称重、交付手续。最后，属于自己的“油豆腐”，乖乖的倒进了筲箕里。

十分高兴的端上筲箕朝家走去，一路上“油豆腐”不断四处飘出的香气直面扑来，一连好几个深呼吸，生恐这香气被浪费掉。

走进长达十几米大院巷道，见前后无人时，随手将一块“油豆腐”塞进口中，顿时满口香味，来不及慢品细赏就匆匆咽下肚里。事后想起一旦被人看见，这脸不知往那搁啊？

“油豆腐”有很种烹饪方法，其中最多的是油豆腐烧肉，鲜香不油腻。当时来看，算得上是一道高档菜；用来做出来的汤，也是鲜美无比且油气也重；就连家里经常都会吃到的烩面，放上“油豆腐”后，瞬间就变成了一道美味可口的“解放”餐，还不用再放猪油。

　　记得一次，纱帽街上的“光荣豆腐厂”，特意为尽在咫尺的金玉街菜店提供了二十多斤的“豆腐干”。

令人兴奋的是，这些“豆腐干”并不需要号票就能购买。这一重大利好的消息，犹如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温暖、照亮人心，让人感到愉悦与欢喜；如同灵动的音符，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久久期昐的喜悦；消息更像是雪片一样，不断地降临到街坊的每一个角落。

在得知此消息的十几分钟里，菜店门口三角地带上，就聚集了几十个人。熟悉的不熟悉的街邻们，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样彼此之间攀谈了起来，愉快的氛围跟过节一样。大家有说有笑中，还是没有忘记依次排队的规矩，于是大伙纷纷按先来后到排起了队。一时门前若大的蛇形队伍，将菜店门口平时空旷地带塞得满满的。

等啊！等！上午九时许，在大家翘首以盼中，菜店终于开了门。说起来是开门，实则是开了一个比拳头宽点的门洞，宽度大概就是20、30公分左右。这是菜店为防止次序混乱，发生哄抢，而采取的措施，所以只下了一块门板。

开始营业前，菜店里传来营业员的声音：大家排好队，每人只准买半斤。

排在第一位的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钱，从门洞递了进去。然后里面的营业员，又把称好的豆腐干递了出来。排在十几位的我，目不转晴的盯着这个门洞。一个又一个人手里拿着豆腐干，从最前排折转身时，一脸的眉欢眼笑，看得出还是相当满足的。

脚步在一步一步朝向移动着，越是离门洞距离近一步，心里那种激动的情绪，也在不断的升温。这难得有免票供应的机会，其影响力还是蛮大的，自然而然也吸引了周边近邻街道上的居民，也赶来凑热闹，店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了。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脚步一次次朝前移动。然而每朝前移动一步，就离希望更近了一步。一方面手里拿着豆腐干的人们，脸上充满着喜悦；另一方面手里握着钱的人，忐忑不安望着门洞里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地数一排在自已前面，还有多少人？

眼看排在我前面的只剩下二人时，店里一名营业员，直起身来顺便朝外望了望，突然的冲着外面排队的人群说了一声：排在最后面的十几位，就不要排队了，已经没有很多啦！语音一落地，人群中就出现了噪动不满的情绪，各种埋怨的声音不绝于耳。

排队排了一个上午的人们，怎能甘心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排在后面的人顾不上什么规矩了，蜂拥而上冲散了原本排好的队伍，把整个菜店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地围了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拥挤的人群，给推挤到一旁了，只好无奈干瞪着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无数双手抻进那个门洞里，把钱使劲儿朝营业员的手上塞。买到的人又使劲拨开人群好出来，后面的人又不停朝前挤，可真是进出两难。即便有人挤出来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手里刚买的“豆腐干”也是成了变形金刚了。

虽然买到的“豆腐干”不成型，但是总算是买到了，比起那些还在拚命朝前挤的人来讲，也够幸运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里面的“豆腐干”只会越来越少。无数握着钞的手，在门洞前左右不停的晃动着，有的手刚伸进门洞里，又被其他人给拉了出来；有的刚把钱塞到营业员手里，还来及拿上“豆腐干”，就被挤到一边去了；甚至是有人手里的钱不翼而飞，究竟是掉在地上还是交给了营业员，自然浑然不知。看着营业员手中的“豆腐干”，不知往那只手里搁时，却一个劲叫喊着：我给了钱的！想必那一刻，就连营业员也不知道该往那只手里搁，只见其手不见其身，于是就往伸得最长的手里搁。

一位个子不高的街邻，站在外围硬是挤不进，眼睁睁的看着别人买到的“豆腐干”，真是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也能买到，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无法靠近门洞。在强烈的购买欲望驱使下，这位街邻与另外两个身体较高的人商量后，便一起协同“作战”，两人一前一后高高抬起这位街邻，直接跃过其他人头顶送到门洞。这方法果然是很奏效，很快半斤“豆腐干”就到手了。

有时示范的作用是很大的，其他的人也如法炮制……力气小个子又小的人，只有委屈的站在后面，看着别人去哄抢豆腐干。

这一切皆由物资匮乏引起的哄抢，几乎在各个菜店、粮油店、副食品店……都能看到。

短缺经济的时代，加上贫穷的标签，人们在物资的诱惑下，仅从生存的需要出发，很容易突破礼教、公德的底线……

后来为了防止哄抢的事再次发生，每次热心人就准备纸和笔，把纸裁剪成二指宽条形状，在上用笔编上数字，然后菜店营业员依次叫号才能购买。

货源充足时随便买，货源不是很多时，也来个限量购买。自从这样做了以后，就基本上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哄抢！

进入到八十年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生活中的“菜篮子”也变得越来越来丰富了。

金玉街菜店里的各种各种蔬菜琳琅满目，早已不是昔日里的那个菜店了。洁白的瓷砖早已替代了低矮的长条桌；大理石的地砖，替代了过去凸凹不平的泥巴地；卷帘门替代了一块一块木板门；电子秤替代了杆秤……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变！就连品种繁多的蔬菜，也都是去掉泥土、老皮、黄叶、洗净之后，整整齐齐排放在台面上……焕然一新，进入到千家万户中。

2024.01.20于成都

注：图片由网上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