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来惭愧,我是住在高奴城下的,却没有正经瞻仰过它的容姿。二十年间,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高奴城的曾经:高高的城墙从山巅两侧弯延而下,在平展的田地里伸展了几百米,又各自折了个直角,直角处的角楼高耸,稍作停顿,城墙又奔了几百米,在那个高大的城门处握手相见。城墙用黄土筑来,城门是秦砖砌就。护城河是没有的,护城沟还是有的,干旱无水的大地只能给予高奴城这样的形体。城内的兵士们挽着偏在右侧的发髻,国字脸,单眼皮,铠甲在身,长戟在手,或在城门把守,或在城墙瞭望,偶有一将军率随从们驰马出城而去。一个男子布衣裹体,脚趾从草鞋中顶出,将一袋小米吃力地扛进府衙,随后急匆匆回到自己破烂的窑洞里,衣不蔽体的老妻给他端上一碗高粱糊糊,他呼噜呼噜地吸进肚里,饥饿的男人和老妻对视一眼,便不再言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0多年了,高奴城在平地里的部分早已化为灰烬,代替它的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是医院商城,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流,任你怎么想象那时的情景都是残缺的。我得躲开喧嚣,放下想象,去走进高奴城,了却这份心思了。春日乍暖还寒,树木尚未发芽,时间也好,视线也好,抬眼望去,那山巅上城的墙体依稀可见。就去山顶吧,那里也许能找到秦人遗落的箭矢,找到先人们深深的足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的右侧,是新修的连接老城和新城的宽敞马路。驶下老城来的车经常在山脚拥堵。我想有时候它们不是拥堵,它们在这里的短暂驻足,是代表新城向自己的祖先高奴城注目行礼。山的背后,一条石砌的路通往清凉山顶。清凉山照样曾是一座城的顶,那城不过是高奴城的儿子,却住了一群神仙,被人敬仰着。神仙们的光鲜靓丽让高奴城更加黯然失色。这让人不由得愤愤不平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的开头是一座牌坊。牌坊下,“高奴古城遗址”的石碑是考证的结果。上行不远,一条小沟渠里的小路曲折上去,以为它就是通往山顶去的,却错了,那里只是住了一户人家,叫不出来人询问,却叫出一群狗来,硬生生把我唬回原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是如此现实。石砌的路未过半,就得左拐进入小路,进入高奴城的路是土路,明显降了档次。雪正在消化,脚踏着的满是泥泞,忠实的鞋子替了人的罪过。路还是通车的,可不敢通行,稍有不慎会在阴沟里翻车。一对小情人好生胆大,竟驱车到平坦处,在车里玩着游戏。我想他们是不知道高奴城的神秘和庄严的。而高奴城却说:不知者不怪。高奴城没住神仙,它也耐不住寂寞,渴望一些生命的光顾,渴望生气和活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厚此薄彼带来的损伤无处不在。铲车把一道梁的北侧削了大半,又从梁中间横着走过,这梁就成了残留的城墙。城墙的夯土层明显地裸露出来,每一层均匀到十一二公分左右。这梁恰好是一个腰岘的位置,夯土筑了足有三四十米高。旁边的一个墩台没有倒塌,一颗杜梨树挺拔在墩台中央。站在墩台四下望去:墩台正对着沟壑,是山脊上城墙的中心,背后是几座山,而后就是高楼林立的新城了。前面,百米大道的高楼秃着顶。右边,城墙顺着山脊之势向下扎了下去,左边,通过那个腰岘,城墙上了更高的山顶。爬上山顶那个墩台,城墙也是沿着山脊向百米大道扎了下去。我的想象跟着城墙的区域延伸:高奴城是宏大的,怕不比凤凰山下的城小多少。它倾注了多少建造者的汗水和心血,怎么在今天就没落成这个样子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沿着豁口走进,城墙之内是向阳的,大概这里的风水太好,时不时有坟墓突显,让人毛发竖立,只好远远地避开。树太过茂密,无奈还是望不到更远。回到山顶墩台的北面,古时遗留的石块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枯草间,不服气地证明着什么。除此以外,竟再没有多余的物件,哪怕是一块秦砖汉瓦,更不用说兵戈箭矢了。我的衣服被尘土染成黑白两色,可我的不甘心并没有换来再多的收获。也许那些个古董已深埋在黄土下,它们不见天日的遗憾合着高奴城萎缩的遗憾像极了我见不到它们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奴城呀,你太老旧了,老旧到就要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在大地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元前331年秦魏两国雕阴之战后,陕北归秦。秦昭王在位时期(公元前325年~公元前251年),受他的祖父秦孝公和商鞅变法的恩赐,大秦的国力日渐攀升。为了加强对陕北地区的统管,秦昭王选择了陕北的中心延安,他在城东的尹家沟筑城置县,归上郡(郡治肤施,今榆林市南)管辖,从此就有了高奴城。这是史料记载延安最早的城郭。高奴城的出现是巩固战争成果的需要。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期,高奴城的百姓以及陕北的百姓为战争生、为战争死,就是有了高奴城也没带给他们一天安宁的日子。30年后,秦昭王的曾孙嬴政灭六国获一统。始皇帝为北拒匈奴,修直道、筑长城,大肆建陵墓,劳民伤财,高奴城所属区域内的百姓为这惊世骇俗的三大工程付出的代价也一定是不可思议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秦王朝的短命似乎在情理之中。想当初,这陕北大地和这高奴城可是始皇帝的太子公扶苏的地盘。宽厚仁慈的扶苏拗不过他老子,带领蒙恬日夜奔波在高山沟壑间,修直道,筑长城,抗匈奴,一晃竟是多年。他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对帝国领土的保护上,而疏忽了朝廷里的风云变幻,最后等来的却是胡亥、赵高和李斯命其自裁的矫诏。可怜可恨的扶苏拥有着几十万的重兵,却没勇气率蒙恬杀入关中,灭了胡亥、赵高,夺回帝位。他大概是不想让大秦帝国再次陷入战乱,还想着大秦帝国在他弟弟的手中能和平前行,直到万世,可他真的没想到仅在他死后几年,他和他父亲的美好梦想就破灭了,秦帝国就陨落在历史的长河里。也许,他的宽仁是能延续秦帝国的寿命的,他的继位也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可历史就是如此让人痛心:葬送秦帝国的虽是扶苏那昏聩的弟弟胡亥,却与扶苏糊涂而没有大格局的脑袋不无关系,他的剑不仅割断了自己的颈项,还割断了大秦帝国的动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秦僵死之时,关中之地便被董翳、章邯、司马欣三分,这就有了三秦王,“三秦大地”一说从此而来。项羽领关中之后,逐董翳出关中,封董翳为翟王(陕北在彼时是白翟人聚居地),都高奴城,董翳于是统领了陕北高原。这董翳本为秦朝都尉,陈胜起兵后曾辅佐章邯作战,他没能力剿灭叛乱势力,却投降项羽,趁机抢了大秦的地,自己当上了关中王,牵制刘邦。后迫于项羽的威严又把关中肥沃的土地拱手相让,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地跑到贫苦的陕北称王称霸,盘剥百姓。为了一己之私,他丧失了大秦人的气节,不知比扶苏和蒙恬低贱了多少。这还不够,刘邦赶走项羽,占领关中后,高祖元年(前206),刘邦灭翟国,董翳又降了刘邦,公元前203年,董翳终于不要脸地死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西汉期间,高奴县依旧,匈奴人的侵略更甚。匈奴人一次次的入侵,多少的百姓士兵埋在高奴城下,多少的妇女被虏入草原受辱,多少的钱粮牛羊被运入大漠戈壁,高奴城经历了怎样的战火洗劫不得而知。所幸的是,这一切止步于汉武大帝的“寇可往,吾也可往”,止步于霍去病的“封狼居胥”,从此,高奴城才有了些许的安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高奴城的风云仍未停止变化。公元8 年,王莽簋汉,“新”朝建立,一改高奴县为利平县。东汉期间,二次恢复高奴县,仍隶上郡。直到三国曹魏时期,高奴县废,沦落为一个平平常常的堡子。其缘由应该是城离水源太远,不宜居住,不利战时防守。更主要的原因是,战争停歇了,高奴城不再那么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清代《读史方舆纪要·陕西》记载了高奴城的后来:“……晋为雍州塞外地。后魏延昌二年,置东夏州。西魏改为延州。隋初因之。大业初,改为延安郡。唐复为延州。天宝初,亦曰延安郡。乾元初,复为延州。中和三年,置保塞军节度。光化初,改曰宁塞军。朱梁改为忠义军。后唐曰彰武军。宋仍曰延州(亦曰延安郡彰武军)。元祐四年,升为延安府。金因之(亦曰彰武军)。元改延安路。明初复曰延安府,领州三,县十六。今仍曰延安府。”我觉得,晋、隋之间,那东夏州、延州或延安郡的州府应该仍旧设在高奴城内,因为延安再没有别的古城遗迹了。可有志记载,延长境内和安塞境内也有高奴城遗迹,也许在这一时期,这些州府并没设在延安的高奴城里,而是阶段性的串门去了。但到隋朝以后,延安的高奴城再没有被利用过,应该是真的荒废了。五六百年沧海桑田,高奴城的兴废正应了杨慎《临江仙》的名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历史上延安曾有五座古城,即所谓的“三山二水五城”城建格局。五城分别为东关高奴城,清凉山肤施县古城,凤凰山延安府城,北关北卫城和宝塔山南卫城。隋大业三年(公元617年),在清凉山下、延河之东设城,置肤施县,一座新的城建立了。这座城一直沿用到北宋。北宋范仲淹知延州、鄜延路抗击西夏期间,在凤凰山下又建了一座新的州府城。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因洪涝致肤施县城被毁,县治并入延州府城之内,此后,肤施城废弃,延安府城一直使用至今。南卫城在宝塔山上,城的轮廓现在依旧清晰。北卫城在师范路一代,已消失的没了影子。这两座卫城对延州府城起着缓冲和协防作用,应该都是同时期建造完成的。范仲淹文韬武略,对延安城建的功德刻在宝塔山下的摩崖上、清凉山的祠堂里,他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操早也已融化在后人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延安不只有过“五城”。丰林城是1600年前大夏国赫连勃勃所建,只是处在远一点的李渠镇周家湾村,经常不被人记起。或许晋、隋之间那个南北朝时期,延安府衙离开高奴城并没有去串远门,就设在这丰林城里。及至后来,芦山峁古城的发现又让延安的筑城史在高奴城那里向前推进了2300年。那是因为4700年前的芦山峁城是黄帝部落居住过的,太过遥远,历史来不及记载。十多年前,延安削山建城,一座延安新城又出现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在延安这座城里尽显,厚重的历史在延安这座城里走过,中国革命在延安这座城里迈向胜利,高奴城承前启后,它是伟大的,也该是宽慰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奴”,高原的奴婢?高级的奴隶?我不知道这座城怎么曾叫了这个名字。但在今天,五十六个民族早已融为一体,没了尊卑,没了等级,没了掠夺,没了战争,2000年前始皇帝和公子扶苏期望的和平盛世如愿而至。像高奴城那样的城和城墙虽不再重要了,但我们却要永远记住那些城和城墙,因为人类文明正是从那里一步步走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我站在高奴城山顶眺望思索,沐浴着暖暖的阳光,静待繁花盛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杨永圣于2024.3.1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