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传身教勉后生 ——黄庭坚《与甥徐师川书解析

山谷传家

言传身教勉后生 ——黄庭坚《与甥徐师川书解析: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鼻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大家。

【原文】《与甥徐师川书》①

师川外甥奉议②：

别来无一日不奉思。春风暄暖，想侍奉之余，必能屏弃人事，尽心于学③。前承示谕:“自当用十年之功，养心探道”④，每叹此语。诚能如是，足以追配古人，刷前人之耻⑤。然学有要道，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己事⑥，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又欲进道，须谢去外幕⑦，乃得全功。古人云：“纵此欲者，丧人善事⑧；置之一处，无事不办⑨。读书先静室焚香，令心意不驰走，则言不会理⑩。少年志气方强时能如此，半古之人，功必备之⑪。外甥性识颖悟必能解此故详悉及之⑫。

【注释】

①徐师川（1075—1141）：即徐俯，字师川，号东湖居士，洪州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县）人。师川乃山谷的堂外甥，因其父徐禧在与西夏战事中殉国，荫补授奉直郎，南宋时赐进士出身，累官至参知政事。

②奉议：即奉议郎官名简称，又称奉直郎。

③侍奉：本义为对长辈伺候奉养，此谓以身奉公事。人事：此谓处人世间繁杂之事。

④示谕（yù）：书信中告知。养心探道：涵养心志，探求为学之道。

⑤追配古人：指品行追平古代贤人。前人之耻：此谓作为前辈感到学问不足的惭愧。

⑥要道：重要的道理，此指治学之道。自求己事：自我探求深意和理解含义。

⑦又欲进道：想再进一步寻求其中的道理。外幕：学问以外的各种私念。

⑧纵此欲者，丧人善事：放纵自己内心，会丧失一切为善之事。

⑨置之一处，无事不办：将心安放并聚精会神在一处，则没有事情是不能办成的。

⑩读书先静三句：读书拟让室内安静并焚香，令心意不松弛游走，如此则不至于有不能理解言语之外的道理。

⑪半古之人，功必备之：仅费古人一半功夫，就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⑫详悉及之：详细了解并尽力去做。

这一封舅甥之间的通信，除了一眼瞥见的满满亲情之外，更多的是作为“过来人”的老舅在向小字辈外甥传授为学之道。为助力读者阅读理解，以下先大致解读和翻译此封信件。

别后未尝一日不思念。眼下春风和熙，料想你在公事之余，必定会放下诸多繁杂俗事，将全部精力用在做学问上。不久前你告知说：打算花费十年功夫修养心性和探求为学之道。每念及此语令我叹服。诚然如此去做，就足以与古代先贤相比肩，洗刷吾辈为学不足的缺憾。然而为学要遵循其规律，凡是读书，对于其中的一言一句，均须自我探求意思并理解含义，才能领悟到古人用心之处，照此而行就不会白费功夫。要想进一步探寻明白其中的道理，就须摈弃为学之外的各种杂念，才能获得全部功效。古人言：放纵自己内心，就会失去一切为善之事。若能将心中杂念克制并凝神聚力在一处，则没有事情是办不成的。读书要尽量让室内安静并焚上香，使内心意念不松弛而四散游走，才不致于无法理解言语之外的道理。通常少年人血气方刚，如能照此行事，即便花费古人一半功夫，也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外甥天资聪颖、理解能力强，定能详尽明白我所说之意，并做到身体力行。

读罢这封言短情长的书信，可以想见山谷作为引领一代风骚的文坛巨擘，对晚辈为学的指点和提携是多么上心，可谓是把“压箱底”的积累尽数淘出来相授。好在他的一众外甥后来在事业与学问上，均算是给乃舅长脸，除了相竞步入仕途外，还多半在文风极盛的宋代以诗才闻名。后来徐俯、洪刍、洪炎、洪朋四人还入围“江西诗社宗派图”名录，足见乃舅的殷殷教诲和辛劳付出没有白费。以下综合各种零星史料，对于师川后来的作为，以及有所误传的舅甥关系作一些必要的厘清。

论及徐俯与黄庭坚这层同乡加亲戚关系，得从师川之父、北宋名臣徐禧说起。徐禧（1035—1082），字德占，洪州分宁县河市乡人，与黄庭坚是不折不扣的老乡。德占少有志度，博览周游，不事科举仕进，好谈军国大事。王安石熙宁初施行变法，因朝中反对派众多，一时几无贤能可用，故急需破格提拔一批新法支持者。徐禧作《治策》二十篇以献，先后得到王荆公、宋神宗的赏识，以布衣得以入朝为官，累迁为太子中允、集贤校理、知制诰兼御史中丞等职。在元丰五年爆发的宋朝与西夏的永乐城之战中，奉命领兵守城的徐禧虽誓死抗敌，但不能激励部属同心协力，加上指挥失当，终因寡不敌众以致城破落败，并以身殉国。

有关徐禧之功过是非，是否应追究“丧师失地” 之责，史家多存争议，在此不作赘述。只想厘清有关 “豫章黄学”研究中牵连出的一些小差错：

其一，徐禧出身乡绅大族，因发妻早逝，后续娶黄庭坚叔父黄廉之女为妻。他实则是山谷的堂姐夫，并非一些文章所述为康州太守黄庶的女婿。据修水黄氏家谱记载，黄庶四个女儿、即山谷的四个胞妹均名花有主，且有案可稽（见另篇）。

其二，黄庭坚之父黄庶病故于康州（今广东德庆）时，其职务是摄知康州事，即以副贰代行知州职事。有文章称其康州太守似有不妥，至少是有违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吾国自古对官衔称呼马虎不得，遗风致于后世，见怪不怪的某些实掌正职权的副职领导印发名片，须在后面加括号注明“主持工作”字样，似可引为例证。

其三，虽然山谷对待诸外甥一视同仁，并无远近亲疏之分。然而，由前述可知，徐俯与“豫章四洪”有所不同，其生母是黄庭坚的从姊，按分宁乡俗为山谷的堂外甥，是旁系姻亲；而洪刍、洪炎、洪朋、洪羽四兄弟均是黄庭坚胞妹黄大妹所亲生，相比徐俯之亲戚关系更亲近一层。

其四，徐禧、徐俯父子在两宋相继位列朝中重臣，但二人均非科举入仕。父亲走的是王安石变法时的特殊“通道”；儿子是作为“烈士遗孤”，先承袭为通直郎（取得国家公务员身份），后在南宋时赐进士出身，才得以登堂入室。

可以说，在黄庭坚众多的甥侄辈中，最受乃舅器重的是师川与“豫章四洪”中的老二驹父（洪刍），山谷在学业上对此二人悉心指点与开“小灶”也最多。当然，这两外甥后来均为一代名流，可谓未负乃舅的一片苦心和殷切期望。不过，从为文、从政两方面的结果来看，徐俯是后来居上，为山谷一众甥侄中无可争议的翘楚。

以诗歌成就而论，师川出道就与乃舅就有得一比，即7岁亦能作诗，以神童见称乡里。早年诗作深受山谷影响，崇尚以学问为诗与瘦硬风格，但佳作不多。到晚年政治上受挫而退隐信州德兴（今江西上饶德兴），诗风为之一变，可谓返朴归真，趋向清新自然。著有《东湖居士集》6卷（散佚），其代表作有《春游湖》：“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这首脍炙人口七绝，小巧淡雅、动静相生，颇具唐诗风致，被《全宋诗》、《宋诗三百首》收录其中。

以从政当官而论，师川蒙父荫多年，后得内侍郑谌的荐举，到46岁时才实授官职。当然，主要还是遇上宋高宗是黄庭坚的超级“铁粉”，大器晚成的徐俯才好风凭借力，短时间内官运亨通。赵构不仅御案上摆放的是一本山谷笔记《宜州家乘》，而且屈帝王之尊而长期仿习“黄体”书法，其临摹的《戒石铭》几乎可以假乱真。故南渡之后，持有“山谷外甥”这张烫金名片，助力师川平步青云，擢升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乃至一度代理参知政事（副相）。徐俯虽身居高位，尚能勤勉于政事，谨守清廉底线，受到时人称赞。后因与宰相赵鼎政见不合，被贬为洞霄宫提举；知信州任满后，即自请退隐归田，年67岁病逝于德兴乡。

徐俯最受人称道的是在靖康之变中临危不乱，愤然抵制僭位的傀儡张邦昌，甚至将家中女婢改名“昌奴”，以示对张的鄙视。南渡后，师川声名大振，备受高宗的赏识。但在此之前，他曾做过一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之事：即在北宋末期，黄庭坚被奸相蔡京列入“元祐党人碑”，其诗文亦在禁毁之列。此时的师川正求仕进，对乃舅之名避之唯恐不及，申言自己非山谷至亲外甥，甚至对授业之师吕本中将其列名“江西诗派”表达过不满。殊不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到了南宋高宗一朝，黄庭坚大名成了“香饽饽”，徐俯摇身一变，又成了黄氏亲外甥和“山谷诗书”传人。

到绍兴元年，朝廷特追赠黄庭坚龙图阁学士，加太师，官子孙各一人。高宗诏山谷独生子黄相赴行在，不想至荆渚因中暑而病亡；后由山谷女儿黄睦之子李仲康特补将仕郎。一时间，“黄氏亲族以至外姻，或迁官，或白身命官，殆无遗余”（见南宋曾任宰相的朱胜非《秀水闲居录》）。在一众沾山谷之光如分享“唐僧肉”的亲族子弟中，“四洪”中的老三洪炎因编纂和进奉《山谷集》而被诏用，从下层地方官跻身中级朝官之列。当然，受益最大的显然是徐俯，他顶着山谷亲甥之名得以亲近皇上。可惜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空负“山谷专家”之名。有一次，当高宗向他问起黄庭坚《宜州家乘》中多次提到的“信中”是何许人时，师川竟随口胡诌是一僧人而糊弄过高宗。个中原因，可能是他后来与贬谪在宜州的舅舅几乎失联，根本弄不清范寥的字号为“信中”，致使时任福建兵马钤辖的范寥，真正尽力照顾晚年山谷并唯一与之送终之人，白白错过了一次晋见皇上乃至升官发迹的良机。正所谓时也、命也、运也！

上述一段文字，多见诸于宋人笔记零星记述，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故未一一注明引自出处。转述这些与黄、徐舅甥关系相关的逸事，绝非有贬低徐俯人格之意。事实上，师川一度对山谷之前倨后恭，乃是特殊情形下选择自保的无奈之举，就算是有违君子风范，亦可说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纵论徐俯一生，可以说是大节无亏，从政建树良多。其诗词创作师承山谷而后自成一格，尤其是晚年求新思变而值得称道，在两宋文坛虽不能与山谷相提并论，但作为黄氏之甥以及“江西诗派”一员，断不至于有辱乃舅千古传颂之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