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芦苇

沈荣庆

　　上海因为有着沿海城市的地理特点，国营农场多利用海岸边的滩涂围垦造田而建立。因此去过农场的人都熟悉生长在滩涂上的湿地植物芦苇。我也是，对农场的记忆，最忆是芦苇。

《诗经》中《秦风-蒹葭》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把芦苇作为比兴的意象物，描写爱情的缠绵，凄婉而动人。当年台湾电视连续剧《在水一方》在大陆播放，盛况空前，可见一斑。

但我初到农场时，对芦苇的感觉并不十分美好，在刚围垦好的土地上割芦苇，累得透不过气，直想放把火，把它烧个精光，住在苇席围成的棚子里，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冬天，冷风从苇席缝隙里窜进来，被窝整夜不暖和，预先放在脸盆里，待明天洗漱用的水，会冻成冰坨坨。特别是睡下铺的朋友，床底下的泥地，会冷不丁生长出几根尖尖的苇苗，慢慢长硬，顶着你睡觉的背，难受得转辗反侧，还不知道什么原因，早上起床，往床底一瞅，原来是这几个小家伙捣得鬼！

几年后，工作生活渐渐走上正轨，偏偏挥之不去的竟然还是芦苇。

知道吗，有人研究杜甫描写春雨的那首绝妙好诗“好雨知时令，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说的就是受春雨滋润的湿地里的大片芦苇苗，一夜之间成为绿色世界的壮观景象。虽然内心的认同，杜甫好雨润物应该是指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但当年在春天的细雨中，从海塘上荷锄而过，面对滩涂上茁茁然挺立起的一大片嫩绿的芦苇苗，心中不亦喜乎！

清明前后，当苇叶已长成半人高时，要做秧坂地了，脚踏在水田里，一支芦苇残根突然触破脚底，鲜血直流，心中大怒，断命鬼，这掘不完的芦根，真害人不浅！当然轻伤不下火线，蘸了蘸红药水，缠了几层纱布，又开始推着平泥板油地了（油地，当地土话，用木板平整水地的意思。）倒是苦了那些女同胞，细嫩的脚丫穿上二双三双厚帆布的插秧袜，也会被芦根戳得脚底生疼。对芦苇的讨厌，在端午前后便烟消云散，原来，端午节以后，农事中的“双抢”要开始了，连队里会放几天假，让大家做个身体上的调整。放假前，男男女女钻进苇丛，摘几把青青绿绿的苇叶带回家，让妈妈包棕子，那可是即孝顺又实惠的好事情啊！

芦苇生命力十分顽强，有强大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在我国天南地北都有踪迹。“苕叶有声疑雾雨，浪花天际似潇湘”，说的是洞庭湖苇荡连绵，宽阔无边，风声骤起，吹得苇叶沙沙作响，疑是阵阵细雨从天而降。史料记载，诸葛亮曾利用芦苇荡作天然屏障，引诱曹操败走华容道，上演一幕旷世奇案，关羽的捉放曹，成就了关羽忠义两全的形象。全国上上下下修建的关帝庙，至今香火不断。普普通通的芦苇荡在历史诡异的风云际会中扮演的角色真不可小觑。

秋高气爽，芦花开始怒放。所谓“荻花芦叶老风烟，独上秋城思渺然”，农闲暇余，我们会爬上海塘上高高的堆放成垛的苇叶垛上，放松双臂双腿，舒展身体躺一会儿，任凭思绪天马行空，随海边的云，海里的浪，自由自在跟着满天飞扬的芦花絮漂向远方……

当然，再物我两忘，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茂密的芦苇荡里的芦根底下，洞洞弯弯处常有鱼虾聚集，有善捕者，猫着腰，转游几下，忽大叫：“逮着了，逮着了！”手握肥鱼，芦叶间露出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到了冬天，大片苇丛己被割去，芦苇在享尽韶华后，慷慨地以身相许，让人类去制成各种器物用具。也留少量离海岸稍远的小片苇丛陪伴着海滩上野生的江茅草随风摇曵，江茅草身姿细弱，高高瘦瘦，断断续续占据着海岸的角角落落，依偎着比其强壮的苇丛，以抵御海上的寒流溯风，但它的根部长有富含淀粉的根瘤，是候鸟喜食的过冬粮食，迁栖于此的越冬候鸟隐约其间，偶受惊挠，冲天飞起，鸣声高亢，划破寥廓的天空，带一片凄凉萧瑟，也留下一丝不灭的生机。

倒是地底下，细细长长的芦根曲曲弯弯象网络般不断生长，挽留住从江河入海的大量泥沙，到了百花盛开的春天，又苞芽林立，蔚然成林，自然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沧海桑田。

从农场回上海后，很少有机会再见芦苇，但阅读到与芦苇有关诗词与文章时，常常会想起在农场时的青春岁月，以及与芦苇之间的种种缘分。宋代诗人白玉蟾《芦花》诗曰，“芦花深处泊孤舟，几度风来水自流。万顷寒光连月白，一天秋色满江愁。”人生道路难免有迷茫，挫折的时候，便常会想起海滩边浩翰的芦苇荡，海面上翻腾的海浪，真想静静地坐在海塘边，闭上眼，让心慢慢静下来，仿佛那里是心灵的港湾。直到后来读到台大哲学教授傅佩荣的书《会思想的芦苇》，才体会到芦苇更具深度的风采，教授从法国十七世纪思想家帕斯卡尔的散文集《思想录》所阐述的观点说起，认为人是脆弱的，象根芦苇，但人是有思想的，所以在宇宙世界虽然缈小，但比万物高贵。于是，傅教授得出的结论是，做根会思想的芦苇，人生的意义才会充实起来。

至此，芦苇才真正成为我难以忘却的记忆。

滩涂里的路泥泞不堪。

苇垛太高了，架了把简陋的梯子。

海塘上的苇垛排立着像堵厚重的城墙。

来不及收拾归仓的苇排盖上了雪毯子。

记一首多年前写的诗：

朝华时季年十八，

围海造田识䈴葭。

芦壁棚屋漏风雨，

滩涂穷壤话桑麻。

回城历练新人事，

别梦依然旧苇家。

转角街头偶相遇。

鬓毛衰艾似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