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件毛衣

静心

这是篇三十年前就想写的文章。一直没动手。每每想起，便心塞，填满，而后难过。 1989年。在最后离校实习前，有两个月课间实习，边上文化课边去医院实践内种。我在产院实习点。整天看武侠小说，脑子浑浑噩噩，根本心不在焉，第一周连带教老师都记不住。大约第二周，早上没起来去晚了，藏在查房的大队人马后边，小心翼翼地跟着，然后突然被老师点名:内个谁，34床点名让你给打针，等着呢，快点去……怔那好几秒。以为听错了。象我这种连混子都算不上的实习生，竟然被点，患者真是患者啊。腾腾腾跑去病房。完全生面孔，不记得侍候过这位病人。她却展颜一笑“就等你呢”同病房的人也配合:今天你不来，她都不让打针。她老公慌忙打场子。我边走流程边质疑:你俩记错人了吧？“没错，你给她打三次针就记下你名字了，她说就你打针不疼”爷们儿边掖被角边看女人，满眼的星星……那一刻有点恍惚，我的日常是熊猫、沈浪、朱七七，从来没把学习的事放心上，但当获得服务对象的小小肯定，还是有点开心，并特意关注起她。女人是恶性肿瘤，发现时间很短。男的姓于，两家子人氏。因为外公也姓于，老家也是两家子，有那么一点点老乡情怀吧，渐渐地对她俩留意些。每次打完针没事的时候，我会稍稍停留在她病房，问问身体状况，或者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多数时候站在窗子旁边，默默地看会儿她打毛衣。一件接一件。不停地织。她说她走后，要留给他足够多的毛衣，省得他冷。他总是说,竟想沒用的，打完这几针我们就好了出院回家。以我当时的阅历和情商，无法给出他们任何精神上的支持。语言完全难以表达我的心情。除了更多的关注，不知能做什么。 课间实习很快结束，离开前去看她，枕边一摞整齐的毛衣裤，手头还在织……她那圆脸因水肿变得更圆。我说歇歇吧，别太累了，织太多没等穿过时了。她说要快织，毛裤永远不过时，薄的厚的不薄不厚各织两条……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1990年，我去县城实习一年。期间碰到在产院实习的同学，说她仍在住院，不间断地打听我，仍旧每日织毛衣。 1991年秋。刚刚参加工作。一天，同事说有人找。很意外，是他。他说她走了，春天。然后他现在已经再婚，来做孕检，外头内是新妻。我的脑回路又有点堵。眼前各种颜色的毛衣毛裤乱飞……多少年过去，我一直记不起那天说了什么，只记得带他的新妻前楼后楼检查。直觉上，他俩很般配，个头、相貌、身材，及举手投足，都很和谐。但我总是想起大圆脸，和毛衣。想哭。不为什么，就想哭。 1992年。他抱孩子来打疫苗。还是瘦高，两眼无神，胡子拉茬，穿的也不象在产院时那么洁静。给小孩打完针，随便问了点近况，然后突然不经大脑直接说那些毛衣你穿了么？他呆了呆半天。不能穿，怎么穿啊？没法穿！当时我就不让她织，不听话，织那么多，除了送人，到现在还剩十三件……突然地崩溃，让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把脆弱毫无遮掩地完全暴露，我也慌了傻了。匆匆地将孩子包好递给他:快回吧，孩子该饿了。 良久。坐在办公桌前，时间停滞，没有思维。华灯初上，人群散尽。我对着夜空里的大圆脸说: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这个世界配不上你的深情，来世，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