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一个“反革命”跨世纪的八十八年

天堂鸟

<p class="ql-block">  一年当中,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春节更让中国人想家了。人们回到自己的原点,与最亲近的人团圆,共同追思先人,为来年祈福。</p><p class="ql-block"> 一年当中,也再也没有什么比春节更让人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将往何处去。</p> <p class="ql-block">  今年过年在老家,无意中找到了爷爷生命中的一些历史印记,唤起了无限思念。我决定以这些印记为原点,去寻找爷爷生命中的点点滴滴。</p> <p class="ql-block">  爷爷全名“董有德”,山西运城解州人。生于1921年9月3日,故于2007年10月12日,享年88岁(农村习俗去世的老人年龄,是在实际年龄上加两岁,为天一岁、地一岁)。</p><p class="ql-block"> 据说曾祖父是民国时期的第一批举人,他中年时在长治市武乡县任过县长,解放前夕卸任回到老家。回老家后曾被解州教育部门请去担任过一段时期的解州中学校长。曾祖学问深厚、为人良善、口碑圣誉。据说,老年时,有一次他去县政府,由于衣貌不扬,被门卫挡住了不让进去,曾祖就地写了个字条让送进去给县长。县长看后立刻出门,紧步上前,脱帽迎见。可见当年曾祖的名望之高。而今,百年之内的晚辈尚无人能及。吾辈仍需向上,未来皆可期吧!</p><p class="ql-block"> 对曾祖我自是没有任何印象,但从他给爷爷起的名字,就可窥见是个有大智慧和高品德的人。 何为“有德”?问度娘,《周礼.春官.大司乐》曰“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有德”寓意礼貌、才智、富足、具有仁爱之心、恩泽于民、德高望重之意。</p><p class="ql-block"> 1921年正是清帝逊位,民国成立的动荡年代。老百姓给孩子起名,多寓意福禄寿财喜、平安顺遂无忧,曾祖却意求孩子德行良淳,可见祖辈家风之端正。虽是晚辈女眷,为人行事始终秉承确然不群、泽善而从,宁折不弯,这也许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使然吧,多少也算传承了家风,没有愧对祖宗!</p><p class="ql-block"> 愿良好的家风薪火延续、代代久久!</p> <p class="ql-block"> 在整个家族中,爷爷是他那一辈人里最有文化的。 </p><p class="ql-block"> 据说曾祖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爷爷排行老三。当时清末民初,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农村里没有人愿意读书,都在田里劳作勉为生活,村里人基本上都不识字。曾祖是文化人,对读书有执念,有一年,他把三个儿子召集到跟前,问谁愿意去读书,就供谁,不愿意读书的就多分田地。其他两个大爷爷都选择种田,唯独爷爷要读书。</p><p class="ql-block"> 爷爷性子温顺,书读的也很认真,没几年能识文断字,还写得一手好字。 我小时候在村里,一到过年和谁家有婚丧事,爷爷都会被叫去写对联。</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爷爷就成家了,曾祖当是已过世。二十几岁的爷爷在村里无事可做,曾祖母有个亲戚在解州当医生,见爷爷本分老实又正年轻,就提出带爷爷去城里去学习兽医技术。爷爷天性好学习,也为了多个手艺谋生,就跟着亲戚去了解州。当年由于交通不便,爷爷就长住在亲戚家,数月半载地回家一趟。奶奶则带着爸爸、姑姑在村里耕田种地。</p><p class="ql-block"> 奶奶年轻时身体非常糟糕,常年病恹恹的不能自己。奶奶50岁左右时,家里就已经备好了棺材,谁知60多岁后,身体里被压抑了几十年的康健细胞似乎觉醒了,身体越来越好,直至90多岁都耳不聋、眼不花、腿脚灵便。奶奶故去时98岁,棺材在家摆放了近50年之久。真是应了那句“病病殃殃活百年,硬硬朗朗走人前”。</p><p class="ql-block"> 然而,那个把爷爷带到城里学技术的亲戚,是个心怀叵测的人。他名义上是带爷爷去学技术,实际上把爷爷带到自己家里当免费劳力使唤。爸爸说,有一年他去城里找爷爷,住在亲戚家,才发现爷爷总是半夜三更就起来给人家地里干活,几十亩的地就爷爷一个人在干,没白没黑的。至今爸爸说起仍愤愤不平,埋怨爷爷太窝囊了。在爸爸眼里,爷爷是被人欺负、被人压榨,窝囊了一辈子的人。</p><p class="ql-block"> 当然,亲戚把爷爷当做长工使唤,但碍于关系,多少还是交给了爷爷一点兽医技术,加上爷爷特别勤奋、能吃苦。学了2、3年后,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还是机缘巧合,爷爷进入了解州县农村合作社兽医站工作。</p> <p class="ql-block">  这张是家族里最早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爷爷应该三十岁左右,最右边的那个小男孩是爸爸,当年应该四、五岁吧。照片上,全家人穿戴干净整齐、精神面貌都很好。</p><p class="ql-block">  爷爷眉清目秀、五官端正、面容棱角帅气俊俏,放在如今也是个颜值尚好的标致青年。</p><p class="ql-block">  奶奶年长爷爷3岁,生于1918年4月29日,故于2013年1月25日,享年98岁。没裹过小脚。“女大三,抱金砖”,在那个年代,大家、名家娶媳妇都是要娶年龄大一些的,因为新娘年龄稍大一点,会更持家,更懂得照顾人,做事更沉稳。可见当年爷爷家的环境是比较优越的。</p><p class="ql-block"> 爷爷那个年代,一般家里都有七八个孩子,爷爷和奶奶只有三个孩子—我大姑、我爸、我姑姑。奶奶说爸爸之前生过一两个男孩,可是都活不过五岁就都生病没了。大姑是爷爷奶奶花了八两银子买来的,比爸爸年长七八岁。大姑买进家四、五年后才有了爸爸。爸爸刚生出来,奶奶怕这个孩子也活不下来,就请了神婆看,神婆说“只有把这个孩子脚丫子上的一个指头剁了,才能活下来”。爷爷心软,下不去手,就让奶奶干。在那个年代,农村妇女没有儿子,在家里、甚至村里,都是抬不起头的。奶奶是个刚强的女人,硬是自己用牙把还没出满月的爸爸左脚小指头咬掉了一半。爸爸迄今已经78岁了,头脑灵活、腿脚灵便、身体硬朗。</p> 在一个泛黄的小本子里,翻出了一张爷爷手写的申请书。1956年,爷爷时年34岁,向县长提交申请转入公营兽医站的请示。<div>  </div> <p class="ql-block">  申请书的大意是“爷爷参加兽医工作多年,在党政领导培养下,认识到合作化转公营的社会先进性,自愿转入公营兽医站,将自己的110元股金转公,还多捐出100元投入公营兽医站内生产,并表态承诺给1000头大家畜看病,给1000头家畜注射防疫针”。</p><p class="ql-block"> 根据爷爷以后的历史来看,当年这个申请应该是批准了。现在推测,大概在1950年之前,爷爷虽学艺饱受辛苦,做兽医工作勉强维生,但全家人生活极度节俭,都踏实、勤劳、苦干,家里的日子整体上还是逐渐向好的。</p><p class="ql-block"> 1956年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1万元,那100元应该就是爷爷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的全部资产。为了把身份转公,跟上改革发展,爷爷把全家生活所依的公私合营股金充公,还捐全部家产,可见当年爷爷的思想觉悟和进步心理都是非常积极的。他和所有意气风发的青年一样,预想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竭尽全力地向前奋斗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爷爷是个爱收拾、整洁有序的人。他给牲口看病的器具,每一件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盒子里,几十年后翻出来来,依然如新。</p> <p class="ql-block">  爷爷兽医工作的专业书籍都归整地放在纸箱里,很意外,这里竟然还有给军马看病的资料书?震惊!也许这里还有我不得而知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爷爷爱干净,一天到晚都是不停地在收拾这儿、归整那儿的。老年时,虽然行动迟缓了,但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凌乱过,被子至临终前一天都是整齐叠放的,桌子上的茶杯里里外外洗涮的干干净净。无论他去哪里,干什么活,衣装从来不邋遢,总是朴素干净,没有熨烫过,却打理的平平展展。他颠覆了我对兽医的传统认知。</p><p class="ql-block"> 自我记事起,爷爷就已在家务农了,所以我没有真实的见过爷爷给牲口看病,无法描述出爷爷的职业技能。但我相信,爷爷一定是个好兽医,因为保持房间的整洁有序,看似是一件小事,体现的却是一个人能成大事所具备的自律、积极、讲究的人生态度。具有认真态度的人,工作上也定出众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上世纪50年代,农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打土豪斗地主的运动。当时,农民被分为几个级别,根据成分不同,会受到不同的对待。爷爷家成分被划为富农。我问过奶奶为什么被划为富农?奶奶说,那时候爷爷在解州兽医站工作,爸爸年幼,她身体不好,家里的活实在干不了,请过短工帮忙。就是因为雇佣过人,被定为了富农。其实,家里的经济情况比普通的农民家里还差。那个年代,“地富反右”四类分子是阶级异己分子。地主阶级是要被打倒的阶级,富农阶级虽然不是被打倒的阶级,但在农村,富农走到哪里都是不受人待见的,还要受人欺负,不管是婚嫁还是做事都会受到歧视。 那个年代,家里越穷越光荣,越穷的人说话做事就越有底气。</p><p class="ql-block"> 成分被划为富农,爷爷家里的房产和土地都被没收充公,归集体所有。当时,还要求地主富农就要住到生产队里最偏最远的地方。奶奶给我们讲过: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突然就会有生产队的人凶神恶煞地来家里,勒令即刻搬家,并且不能带走任何家当,一根线都不行。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被勒令净身出户,搬过三、四次家。几次搬家,紧张、害怕、恐慌的经历给奶奶留下了一着急就憋不住尿的神经反射,这个后遗症一直伴随到奶奶寿终正寝。</p><p class="ql-block"> 被划为富农后,爷爷一夜之间祖业凋零、家财散离。这个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原本就沉默寡言的爷爷,在那个年代,为了避免和人冲突,就越发的不说话了。也许,在当时那个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里,沉默是一个性格温良的书生能自保和与社会对抗的唯一选择吧。</p><p class="ql-block"> 沉默是爷爷留给我们孙辈最深刻的印象。他不爱说话,即便全家人聚在一起热闹时,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脾气特别好,老年时偷偷抽烟,被奶奶发现了,奶奶脾气暴躁,当着众人的面把烟夺了,再扔到他脸上,爷爷也是一声不吭地扭过头走到一边去,不吵也不闹。</p><p class="ql-block"> 在当年,一个富农成分所遭受的苦难就足以把一个人压跨了,很多人都因为受不了歧视自我了结。然而,对爷爷来说,富农只是一点小痛苦,更大的苦难才刚刚开始。</p> 这个半圆老银镯子就是奶奶留给我的遗物。当年富农成分被勒令搬家,恰逢数九寒冬天气,穿的厚实,奶奶斗胆包天,偷偷把一对二两的手镯、一对三两的手镯还有一个银锁锁,缝在三岁姑姑的贴身衣服上,带了出来。奶奶故去时把这些老物件分给了我们几个孙辈。我和姐姐一人一个二两镯子、哥哥是一对三两镯子、表姐是银锁锁。<div>  镯子我至今还戴着,算来它至少有120年了。它被岁月侵润,沉淀出深厚而复古的光阴质地,越发的温婉朴素了。</div> <div>  人生从来都不会按照自己预想的去发生。杨绛先生说“无论你怎么精心策划,都抵不过一场命运的安排。”</div><div> 1958年爷爷被打成了“反革命”,“反革命的判决书”的理由主要是:</div><div> 1.爷爷当时担任敌伪编村文书,有一个村民不愿意当阎匪外逃,爷爷就扣押村民的父母,逼他回来当阎匪;</div><div> 2.一个村民的老婆走路路过地主家棉花地,地主向爷爷诬告女人偷了他家棉花,爷爷仗势欺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女人,女人含冤不过,患病身死;</div><div> 3、1947年伪乡政府败退时,爷爷潜伏并根据指示破坏土改工作,还纠结团伙蓄意谋杀社员,因无机可乘,未成事实,但反革命意念不可饶恕;</div><div> 4.1956年征兵,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破坏征兵工作;</div><div> 5.兽医工作中故意错看,至马、骡、驴各死一头,致农业社损失巨大。</div><div> 爷爷被判处“反革命罪”三年有期徒刑。原本悲催的富农身份又叠加上反革命罪,命运将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不得翻身。那一年,爷爷才38岁。</div><div> 奶奶说爷爷被判刑后送到打仗的前线抬了三年的死尸,都以为他死到战场上了,没想到后来人回来了。(我无从考证奶奶说的这段历史的具体时间和是否属实,但从爷爷兽医资料里有和军马相关的书籍,我想也许多少是有一些真的成分的)。</div> <p class="ql-block">  爷爷被打成反革命,爸爸一生的政治命运,基本上就决定了,一辈子待在农村再也翻不了身。在当时整个社会会,“地富反坏右”阶级异己分子,头顶这些罪名,谁也不愿意靠近你,就更不可能用你了。而且,生产队里干活,地主富农要首当其冲,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地主富农必须干,比如对眼睛有刺激性活儿,到地里撒石灰、化肥;跟在牛屁股后头拾粪,又臭又脏。由于爷爷在监狱里服刑,队里的农活就得由奶奶和爸爸去干,而奶奶当年身子病弱的自顾不暇,所有的重担就落在了爸爸幼小的肩上。</p><p class="ql-block"> 当时农民在生产队里是靠工分来吃饭,生产队平常计工分,年终结算,决定给你分多少钱,分多少粮。那个时候, 一个精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是十分,一个工分是二分钱,一个大人劳动一天,可以挣到两毛钱。而爸爸是未成年的孩子,只能挣到三分钱,最多也不过五分钱,工分少,分到的粮食就少,家里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长期处于饥饿状态。</p><p class="ql-block"> 然而,比身体上的饥饿和劳累更折磨人的是,爸爸干脏活、累活的同时还要遭受队里成分好的队员和其他同龄孩子的耻笑、谩骂、甚至攻击。村里所有的机会都与他无关、所有的待遇都没有他的份儿。从小就开始经受着被歧视的生活,这对一个当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残酷。</p><p class="ql-block"> 爸爸18岁,勉勉强强高中毕业,在家没活儿能干,也说不下媳妇。偶然得知大同有个厂子招学杂工,大同与运城一个晋北,一个晋南,两地相隔千里。当年大同贫瘠苦寒,是没有人去的地方。但为了谋生,为了改变命运,奶奶只能选择让爸爸独自去远方。</p><p class="ql-block"> 爸爸后来讲起,当年他离家时,奶奶送到村口,就说了一句话“孩子,你逃吧”。爸爸是奶奶的独子,晋南人多恋家,实在都是走投无路了才离乡背井。可见当时家里的状况是多么的凄惨,如果说,富农时千疮百孔还算有个家,那么爷爷被判反革命后这个家就可谓是支离破碎了。</p><p class="ql-block"> 苦难的童年,磨炼了爸爸坚韧、不屈、能吃苦的性格,他越挫越勇,在大同艰苦谋生、成家立业,改变了命运。当然被歧视的童年、少年经历,也让他对这个社会充满了抱怨,即便而今耄耋之年依然是个老愤青。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爸爸用一生去治愈他的童年和少年,至今依然没有和解。</p> 1962年,爷爷刑满释放回家,文革就开始了,他又面临长期的监督改造。头上有富农和反革命帽子的爷爷经常受批斗,奶奶说爷爷被批斗的时候,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头牌子,跪在地上,双手被绳索缚在背后,非打即骂,批斗的人还会拿铁锥戳大腿逼供认罪。爷爷批斗回来常常是满身血渍,而且,即便认罪了,批斗队员还会找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说认的不彻底,不断地再拉出来斗。<div>  时代的滚滚洪流裹挟着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很难分清楚谁对谁错,只是社会发展的进程使然。然而,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身上,就都是一座大山。身为平凡的普通人,即使是简单的活着,往往也要拼尽全力。</div><div> 爷爷的苦难一茬接一茬地来,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也许经受的太多,他已没有反抗的意识,唯有虔诚的接受命运赐予的所有安排。有个名人说“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忍、能熬、能坚持到底。” 我的爷爷,生活从未善待过他,他却像向日葵追逐阳光那样,怀着希望,挣扎着向阳而生。  </div> <p class="ql-block">  夜再长,终有黎明照进来的时候,终于熬过艰难的岁月,1980年爷爷平反了,组织上给恢复了兽医工作。1981年爷爷以公职人员的身份退休。(很遗憾,我翻遍老家的抽屉也没有找到爷爷的平反通知书。)</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退休的前一年,爷爷在兽医站晚上值班时,发生煤气中毒,当时人都昏迷不醒了,幸亏第二天被发现的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自此后,原本就寡言的爷爷反映也略有些迟钝了,好在并不影响身体行动。</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爷爷回到老家,恰逢姑父在乡里开了个小厂子,爷爷就过去给看大门,平日里就住在厂子里,厂子离奶奶家三四里地,隔三差五的就回家了。爷爷给姑父看了快10年的大门,直到厂子经营不下去了,才彻底的回到村里。</p> <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在世前,我们家里,奶奶是核心,家庭聚会,大家都是围着奶奶转,时常会忽略到爷爷的存在,他从未抱怨过任何人,也从未发过一句牢骚。即便被忽视,过年的时候,他依然会不嫌麻烦地给我们做各种扣碗吃食,赶大集买的好吃的总舍不得吃,一定要攒到我们回村里了才拿出来。每一次知道我们要回村的消息,就早早地站在村口路边等着。但爷爷从来没有给我们任何一个孙辈讲过他过去的种种。</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爸爸跟前总是唯唯诺诺的,从没有过任何反驳,即便爸爸有时候说出的话很扎心。爷爷更没有过说教过爸爸,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不多。也许上对祖宗、下对儿女,自责和愧疚之心伴随爷爷了一辈子,才使得他处处压抑着自己。</p><p class="ql-block">  1987年,爸爸四十岁,爷爷六十六岁时,我们举家从大同迁回了运城。爸爸是全村出了名的孝子,好吃好喝的都是第一时间先送回老家,爷爷奶奶吃上了,自己才安心食用。</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爷爷奶奶生活是比较舒适的,平日里在村里住着,稍微有不舒服的话,就会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居住,爸爸妈妈照顾的很细致。爷爷84岁左右出现过一次肺气肿,发现的很及时,配了多种药物,爷爷恢复的很好,没有什么太大的后遗症,一直都硬硬朗朗的。</p><p class="ql-block"> 爷爷走的很突然。在村子里住着,前一晚和寻常一样吃过晚饭,就睡去了。第二天姑姑看他咋还没起床就去叫他,才发现怎么也叫不醒。爷爷就一直昏迷着,直到第四天哥哥从北京赶回来,跪在床头,他才咽了最后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民间说:老人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是一种福报,是善终!</p> <p class="ql-block">  1990年左右,爸爸把老家的旧房子拆了,重新盖了新房。老宅基地三分五左右,三间正南房,一间西房、一间柴房。爷爷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十几年。</p> 而今老宅的院子已荒芜、门窗的油漆已经被岁月侵蚀的斑驳脱落,但角角落落都是岁月积淀的回忆。<br> <p class="ql-block">  南山不老苍松柏,大地疮痍去问谁!</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一生饱经风霜,充满坎坷曲折,更是善良正直、勤劳节俭的一生,不张扬,不抱怨、不埋怨的一生。有人说:人生有两种境界:一种是痛而不言,一种是笑而不语。痛而不言是豁达,笑而不语是智慧。这两种境界,爷爷都达到了!</p> 爷爷刚去世那些年,我时常会梦见他,醒来后总是模模糊糊地记不得梦的情景。近十年来,都不曾梦见了。<div>  前些天晚上,我又梦见爷爷了,醒来记得特别清楚:在一个十字路口的大院里,院子是新盖成的,院墙还没垒完,房子是两层的,一楼落地大玻璃,窗户透亮的都晃眼睛,我走进院子,爷爷站在门厅廊道下,胡子拉碴的,但精气神特别好。我一边走向他,一边喊着问“爷,你看这院子美么!”他啥也不说,站在那儿,摸着下巴笑。我朝着跑向前去,就迈步上台阶了,突然,醒了......</div> 这张照片是1983年左右在老家拍的,我隐约还有一些记忆。那时候,我们一家还在大同。爸妈是厂里的双职工,放暑假就会把我们兄妹三人送回到老家。有一年回到老家,爸爸专门叫照相馆的人,拿着设备在老院子里给照的相。这一次董家至亲血缘的人都到齐了。照片背景挂着的格子布是奶奶手工织的粗布单子。<div>  那一年我尚为稚幼顽童,而今祖辈已故去、父辈已年迈、兄弟姊妹分散离离,命运各不相同。时光啊!如白驹过隙,好像还没有认真的年轻过,怎么人就老了呢!</div> <p class="ql-block">  爷爷一生的苦难都在二十世纪度过,幽微的身体掩埋在二十一世纪。《寻梦环游记》里说“在亡灵世界中,真正的死亡是活人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你就化为一片星光,消散在空中”。现在,大家庭的子辈孙辈都很少提起爷爷了,他的一生正从我们的家族记忆力慢慢淡去。</p><p class="ql-block"> 我潜入记忆的海洋去捕集爷爷生命中曾经的浪花和气泡;我竭尽所能记下和爷爷有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七零八乱地拼凑成文章,只为一个虔诚的愿望:爷爷在亡灵的世界里永远不要消失......</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