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烧把纸

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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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踏青赏花，插茱萸、烧包封。其中烧纸是对逝者祭奠的传统方式，如今不再提倡。

不过，趁着清明好时节，踏青赏花，顺便给自己的过往烧把纸也不为大过。给自己烧纸不讲究不繁琐，画个圆圈，一堆自己书写过的笔记本比纸钱儿厚重实在。

从小学到中学的十一年里，我的班主任多是语文老师。小学语文老师要求我们每天都要写日记。中学语文老师不但要求我们写日记，还要求我们多读书，写读书笔记，经典段落要作摘录。

我是个不淘气却特别贪玩的落后学生，但是先生的话还是听的，于是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如此，日渐成为生活习惯，参加工作后又习惯性地写起工作笔记。日积月累，几十年竟积累了一大堆的本子，为日后凭添了不少麻烦。

火从来就是人类崇拜的自然之神。火可以驱散黑暗和寒冷，可以驱赶野兽和鬼魅。火是神圣的，因此，用火消除时间的记忆应该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也是那堆本子最好的归宿。

退休后的一个春季，清明临近，带着一捆工作笔记，我来到永定河畔。永定河的河床平坦宽阔，干旱的春季，河道里只有几片残留的水坑，静静的不动声色。在河床一块平坦的沙地上，我认真地画个圆圈，默想着，一定要比阿Q画得更好，画得更圆，以示祭奠几十年社会劳作的庄重。

一本本工作笔记放进封闭的圆圈里，火柴一支，青烟抖动，向上升腾，慢慢伸展着，消散于广阔空间。瞬间，火光把祭奠者照亮，舒展眉宇，沿着青烟的去处看向蓝天。天空清朗，我知道，今天的太阳不是昨天的落日，土里钻出的嫩芽不是去年的茅草，摒弃过往，让春天得以伸展。

慢慢地火焰渐小，如暮年的喘息，收敛于干涸的土地。一阵轻风吹过，掠起几片灰烬，流畅地旋转，像壮年时用不尽的精力。俄顷，灰烬渐渐散开，带着曾经的认真和努力，带着几十张印在纸片上的奖励，在沙地上慢慢地滚动。在并不很圆的圆圈里，还有一些灰烬久久不愿离去，那是身心交病的下岗职工，拖着疲惫身体向头头们诉说求助，那是买断工龄的职工，四处奔波留下的艰辛足迹。工作收获了成绩和欣慰，也收获了困惑和无奈。曾经，是结局，有时又像似开始。

一段生命记录终于化灭，追寻与抛弃，鼓舞与失落、随着风中的灰烬向远处飘散，愿它们带走心底的阴霾和遗憾。灰烬像节日烟花的躯壳，不再绽放，慢慢安静下来，从未知变为已知，从自我变为出走的他，一切归于自然。我抓起几把沙土，把圆圈里烤黑的土地覆盖。

闹新冠，少出门，时间不再拥堵。想起，十几年前烧掉了工作笔记，但还有一堆日记本和读书笔记保留着，它们仍然占据着数万元一平米的空间和应该平静的心底。把本子摊开，铺在阳光下，随手抽出一册慢慢读来，原来这是一则冗长的故事，是一部蹩脚的纪实小说。小说里的人物似曾相识，那是远去的背影，有些陌生，有些熟悉。一些详尽的记述在眼前化为影像，再现了主人公的幼稚、天真和傻傻奔跑的身影。



经历了艰苦奋斗，经历了轰轰烈烈，着迷过阅读，执意过追求，有花有草，共生一隅。剧情推进，禁不住为他欣慰，为他遗憾。主人公的每则故事都不离奇，曲折和坎坷人所共有，算不得奇闻轶事。慢慢地读下去，他经历了几次莫名的委屈？他经历了几次生命的惊心动魄？死神和他是怎样达成有趣的和解？本子里写道：偶然难得，但也有侥幸的可能；潜心与自我博弈必然是低谷的出口；蒲公英的小伞历经漂泊，只要落地便有重生的希望。收获了，哪怕是一只落地的青苹果，失败了就要认头，俯首还要继续往前走，命运不过如此。

本子里也不乏精彩笔花的痕迹:两个半小时的比赛，把五灯收音机组装成功后的兴奋；第一次和一个姑娘的眼神发生碰撞后的狼狈不堪；在病床上醒来，大夫说你可以回家了，生出莫名的惊奇；作了父亲后笨拙地抱起满满的期望；在抑郁和焦虑的纠缠下，在工程图纸上画出错乱的几笔；走出迷路的深山油然而生的庆幸；送走一位又一位亲友后对生命的思考等等，不一而足。的确，经历过就不枉此生，拥有过就不遗憾，俯瞰本子里的他便看清了如今的自己。

读昨天，读经历，是在读小说，是在审视一个逐渐安静的心灵。所有的过往，不过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留在了纸面，象泛黄的老照片，有裂痕却还清晰。

人各有志，有人喜欢把自己置身于波澜，参与激流的翻涌，我不以为然。本子里的主人公喜欢仰望星空，那是在向世界发问，那是在思考人生，那是他把星空看作一块好玩的幕布，一切都是上演着世间的游戏。所以，他从一个贪玩的少年，一直走到贪玩的今天。细思，参与激流翻涌的人难道不是在玩儿吗？那些标称“早就知道”的事后预言家们难道不是在玩儿吗？表演是艺术，解梦是笔记。

快乐和痛苦、惬意和悲伤、期望和失望，顺利和委屈，理解和误解，丰富的情感把他带入对命运的思考。反思过往就像反刍的牛，咀嚼自己他便确信，没有思考的经历不会有色彩，没有真实性情表达的生命不会饱满，读懂自己才是斑斓彩绘的收笔。

自视，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自己，往往以为自己就是稀世的唯一。俯瞰，则伟岸和芸芸众生不过大同小异。生命落地，奔波往来，经历不尽相同，但都是时宜造就的必然角色，或重或轻，都没有摆脱历史的局限。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个体的存在，都是人类发展这条DNA上的小小片段，连接为本，变异为新。

人生无解，舍去比得到艰难。只要看清自己，只要放低自己，过往如同这些笔记，不过是有歌有泣的几张薄薄的纸片。烧掉本子，卸掉过往的重载，灵魂不会走失，心灵不会变得苍白。洗礼过的灵魂会裸露出原本，在生命的《夜航船》（注）上为自己讲好有趣的故事。

又是清明好时节，踏青去，赏花去，顺便带上本子，把纸张化为灰烬。断舍离，不欠情，不欠债，摒弃过往，让沉重化为轻盈。在春天的踏青路上，调准琴码上的每一根琴弦，弹奏一支平和舒缓的乐曲。



（注：《夜航船》是明代文学家张岱著的一部百科全书类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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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2024.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