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春天是从土地的苏醒开始的。</p><p class="ql-block">即便春寒犹然,但最大的动静却早在人们熟睡的每一个黎明和夜晚规律地活动起来。</p><p class="ql-block">无法想象它的精准与浩大,那种让人毫无察觉、异常深入的变化,又让我看到人对变化的感知远比身上的伤疤更迟钝。</p><p class="ql-block">我必须通过一种形式来接纳春天的到来。挖野菜是走进春天的一种仪式,我家每年都不会错过。</p><p class="ql-block">无关乎地点,只要踏在潮软的土地上,春意就透过脚底上升到四肢,浊气从头顶窜出,浑身冒着春气,再随手抓一束风,我便是春天了。</p><p class="ql-block">山野远阔,春色爬上枝丫,春露碰湿裤脚,鞋底沾满土粒,春泥快活地打开每一个孔隙,松弛的状态像是在酣享这个新到的春天。手背擦一把额头上的薄汗,春阳下的影子实实在在地跟在身后,跟着脚印一起往野地深处去。</p><p class="ql-block">我能准确辨认荠菜。</p><p class="ql-block">小时候,一到春天母亲必定要挖几回荠菜,必定要带着我去,她挖菜,我撒欢儿。三两个小时后,母亲推着自行车,驮上我和丰收的成果一起回家。现在,每到挖荠菜的时间,还是和母亲一起去。</p><p class="ql-block">铲刀斜插进土里,松软的感觉直触手臂,抓紧铲把垂直向下压,翘起一团泥土,露出湿漉漉的褐色,新鲜的土香扑鼻,所有感官顿时苏醒过来。刚刚劳作完的蚯蚓迅速搅动身体,几下缩进另一处僻静的泥隙。几只来路不明的飞虫向前冲过去,像赶着赴约。</p><p class="ql-block">往前走,发现一片新绿。荠菜最显眼,泛着春天的得意。即便有野草围簇着,一样被分辨出来。</p><p class="ql-block">扎步蹲下,右手下铲连根剜出,左手提根轻轻抖土,一棵完整的荠菜就落在我手上了。一拃多长的锯齿状叶片四周垂下,仿佛汁水还在茎叶的脉络里汩汩流动,散带出荠菜独有的清香。</p><p class="ql-block">首尝春鲜,我家会优先凉拌,这是最简单的吃法。荠菜焯水、拍蒜、撒辣椒面,热油一泼、盐醋一调,一盘美味顺势而生,爽口、开胃,即保留了荠菜的原汁原味,还保留了它的大部分营养成分。</p><p class="ql-block">然而想吃上这一口并不容易,因为比起挖荠菜,更为巨大的工程是摘荠菜。</p><p class="ql-block">进门第一件事是洗鞋。</p><p class="ql-block">母亲铺张报纸,把我俩的泥鞋一字摆开,先敲掉鞋底上松动的,再刮掉缝隙里残留的,然后提一只到水池里细刷。四只鞋刷完,泥沙沉积了一层,母亲铲出来,和报纸上的泥土一起埋进几个花盆里。</p><p class="ql-block">晾好鞋,母亲把三大包荠菜倾倒在地,扯开摊子准备摘菜。</p><p class="ql-block">几只飞虫飞不起来,荠菜的水汽把它们的翅膀完全打湿,没有方向,毫无戒备地乱撞,春愁一般无所适从。不少爬虫仓惶逃窜,大概是想躲避危险。</p><p class="ql-block">母亲快速把荠菜抖散,说捂了不好,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捋碎叶,剪根须,动作娴熟一气呵成。</p><p class="ql-block">“春天荠菜最好,甘甜,多吃对身体好。”母亲低着头很有节奏地摘着菜和我说着话。</p><p class="ql-block">“咱俩咋挖这么多!”眼前一大堆荠菜让我发愁。</p><p class="ql-block">“看妈挖的这咋样!”母亲拿一棵刚拾掇好的荠菜在我眼前晃。</p><p class="ql-block">“我咋看不见这么大个的?阿姨都说你是提前挖好藏起来了,说都在一块地里,她们挖得又小又少,你挖得又肥又大,还多!”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挖菜的情景。</p><p class="ql-block">母亲听到我的话仰头笑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每回都挖得又快又好,她们都挖不过我!”这话我信,和母亲挖过野菜的人都这么说。</p><p class="ql-block">母亲跟前的大菜盆一会儿功夫满满冒尖。整理过的荠菜像被母亲驯服了,天然无遗,野性全无,好像人整理过衣冠,神形楚楚,棵棵利落,没有一丝冗余。</p><p class="ql-block">“这是啥?”我从母亲的大菜盆里拽出一根绿莹莹的草。</p><p class="ql-block">“臭蒿。”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了句。</p><p class="ql-block">“不认识。”我摆弄了一下这棵草,闻了闻。</p><p class="ql-block">“青蒿素就是从这里面提取的!青蒿就是咱说的臭蒿。”</p><p class="ql-block">除了挖野菜,母亲辨认野草的能力着实令我钦佩。什么车前草、益母草、鬼针草、灯芯草、紫花地丁、夏天无、蒺藜、大蓟、土地黄......野地里野草多得很,遇见什么母亲总会跟我说说。说野草名字的来历,说它们的用途和功效。</p><p class="ql-block">农历二三月,一定挖些蒲公英、臭蒿回来,摘好晒干了备着。小时候发烧,母亲抓一把臭蒿煮一小锅臭蒿水,不加糖让苦苦喝一大碗下去,两三次就缓缓退热。</p><p class="ql-block">春天,母亲常泡一杯蒲公英茶,说春燥喝点败肝火,自己摘得干净喝着放心,也嘱咐我喝。</p><p class="ql-block">“俺们小时候没啥吃,家家都挖野菜,只要是没毒的,只管挖!”母亲接着说道。</p><p class="ql-block">“那你咋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我撂下手里的剪刀,很好奇,总不能尝尽百草吧。</p><p class="ql-block">“多听老人说,自己也翻翻书。”母亲床头是有一本发了黄的《中草药图解》,是我的姥爷留下的。</p><p class="ql-block">我猜,母亲一定带着这本书不止一次走进田野,在那样的春天里,为弟弟妹妹的一餐饭奔跑......</p><p class="ql-block">“那你这挖菜技术可练出来了......”我调侃道。</p><p class="ql-block">“是逼出来了!”母亲淡淡地说。</p><p class="ql-block">我一盆没摘满,母亲第二盆又满了,我赶紧拿起剪刀动作起来:“妈,你挖菜快,摘菜也快!”</p><p class="ql-block">“挖菜的时候不能见啥都要。”母亲说话手不停,“小的不要,挖大的。大的长得好,也没啥可挑拣的。”看着自己手里一把大大小小的荠菜,后悔当初要向母亲那样目标明确,这活就省事多了。</p><p class="ql-block">“我就爱挖野菜,比逛街、旅游啥都强!”母亲直起身捶了捶腰。</p><p class="ql-block">曾经,挖野菜是母亲的生存技能,现在是她的生活乐趣。</p><p class="ql-block">从吃完午饭出门,这会儿天已见黑,我把垃圾收拾到一起打包扔进垃圾桶。</p><p class="ql-block">母亲把三大盆摘好的荠菜连盆端进厨房:“妈先少洗点,先给你调一盘吃上,解解馋。”母亲在厨房里大声说,“再留点明天包饺子,剩下的都焯好冻上,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母亲的精气神一向好,恍然,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p><p class="ql-block">那几年,常和母亲争执,也和自己过不去,怕自己力不从心,怪自己无能为力,为一件事拼命,为一句话证明,无休止的内耗,让我精疲力竭,处境艰难。处境难是心里的难,门户关不住春天,只是不愿走进灿烂。</p><p class="ql-block">“人长时间出现灰色情绪,负能量就会像乌云一样遮住整片天空。”母亲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说。</p><p class="ql-block">“三季人,也可能是没有春天呐。”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蚂蚱生在春天,死在秋天,没有机会看到冬天。一个人如果不曾经历过,很难懂得和相信认知以外的任何一种存在。见识无法逾越,不同道不为谋,非要改变别人的见解和思维,结果只会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p><p class="ql-block">而一个人如果心里装满匆忙、漠视与烦脑,一定感受不到轻松、友善和快乐。长此以往破坏了生活的质感,身心脆不可力,无法消解的焦灼与激愤只会让自己和家人更不自在。</p><p class="ql-block">我们需要积极面对他人和自己,不贴标签、不画圆圈,自顾蓬勃,顾自盎然。界限是自己给自己画下的牢笼,同样需要自己努力去跨越。</p><p class="ql-block">母亲身上那种春天的轻柔、温暖与明朗,让我看到自己的无知和狭隘,让我透过烦恼和忧虑看到人间的快乐。</p><p class="ql-block">厨房里,母亲哼着歌忙乎着。我大口嚼着这个春天里的第一口荠菜,与春天更亲近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奕欢于2024年3月11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