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摸秃了的袁大头

麦芒

<p class="ql-block">鲁南有山,山多平顶,谓之崮,沂蒙有72崮,因战而知名的有孟良崮,而抱犊崮则是离我老家最近的一个。</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姥娘家,就在抱犊崮不远的一个叫做东崮子的小山村,只所以叫东崮子是因为隔着一条河,河西面有一个小山叫西崮子。这两个崮子座落在抱犊崮的前脸,像是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中间那条河只是在夏天发山水的时候才能称之为河,发山水的时候洪水把一个秋冬季积存的枯枝败叶裹胁着顺势而下。其声如壮汉怒吼!其余的时间则只能称之为小溪,其音如村姑细语。冬季则是一条旱沟了,寂静无声。</p><p class="ql-block">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姥娘家,是要步撵的。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偶尔草丛中惊起的鸟兽,以及远远望去那所高高的崮顶,30多里的山路也不觉的太远太累,有时累了母亲就指着远处的抱犊崮说,你看快到了。殊不知看山跑死马,到了东崮子姥娘家看抱犊崮好象还和路上看到的大小差不多。</p><p class="ql-block">在姥娘家的时候,母亲总是要去西崮子我称为三姥娘的家去一趟,应该是母亲家的一门远亲,好象是五服沿上。去时总要带上一些煎饼或者从姥娘园里摘的南瓜豆撅子之类的,之所以去三姥娘家更多的因为三姥娘孤寡一人,又因一事伤心哭瞎了眼。</p><p class="ql-block">后来断断续续的从大人们口中知道了三姥娘为么事哭瞎了眼。那三姥娘婆家姓赵,三姥娘也没有什么名字,叫赵王氏,那地方女的出嫁后,都是在夫姓后加上自家姓然后加一个氏字,就是名了。好像现在香港的也有这样的习俗了吧。</p><p class="ql-block">三姥娘生下了三个儿女,大的是个小,夭折了,二的是个妮,十来岁那年发洪水去河里捞柴,被洪水冲走了,不见人也不见尸,生下这三孩是个小,六、七岁时三姥爷在南边小煤井下窑出事死了。从那以后就守着这三孩儿过着日子,三姥娘有二亩山地薄田每年颠着小脚忙里忙外,也只能过着饿不死的日子。</p><p class="ql-block">这三孩小时候也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名,为了好养活起了小名叫栓柱。小时候有点奶膘,有好事者就喊起了三胖子,久而久之三胖子的外号替代了栓柱。其实后来的三胖子癞的给麻虾样,干瘦干瘦的。</p><p class="ql-block">三胖子十二丶三岁那年为了生计就去给本家的二表叔家去放牛,挣点口粮。娘俩这日子也算过的去。 </p> <p class="ql-block">那年春上,这一日三胖子又将牛散放到离家远点的山后去,他只顾着挖点刚发生的野菜,没太注意这牛贪吃那崖边的才发青的嫩树叶,一不小心那牛滑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沟,待三胖子知道时,在山上连喊了十几声大黄,也不见应声,沟太深他也不敢下,那三胖子也不知所措,就在山上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到了晚上,东家也不见牛回来,三姥娘也不见三孩儿回来,也想吆人去山里寻摸,怕天太黑山路又险,只想着天明再去吧。天刚亮东家喊了几个人上山去寻人和牛,结果在山下找到了摔伤了的牛,却没找见放牛的三胖子。大家估么着小孩小怕事,出去躲几天,到时撑不住了,自已就会回来了。</p><p class="ql-block">估么着有个把月了,都不见三孩儿回来,三姥娘急了,托人上亲戚家,上集上打听,都没音信。三姥娘还能怎么着,一个小脚女人又出不了远门,只好白天站在门前望着,晚上在那昏暗的油灯下哭着守着,希望她三孩儿突然回来。</p><p class="ql-block">这一夜,三姥娘突然听到院子有脚步声,刚下床去,就见屋门开了,是三孩儿,是她那苦思的三孩儿回来了,三胖子进屋来急忙掩了门吹熄了床前那油灯。那三姥娘一边哭着一边捶着三孩儿说:三贼羔子,弄不多天你跑那去了,也不捎个信回来。急死我了!那三胖子一边哭一边抱着娘说:俺娘我闯了祸,把二表叔家的大黄给祸害了,咱又赔不起,我害怕,就出去躲了,那三姥娘说:憨儿来,那牛没死,只是摔断了两条腿,你二表叔喊人抬回来看着也不能出力了,就放了血,拿集上卖了,又牵回了头小牛,还到咱家说,叫三表侄别怕,没事,赶紧回来,这小牛还指望他放昵!</p><p class="ql-block">三胖子说:娘啊,我眼前还不能回来,我躲到邻县时碰上队伍拉伕,跟着上南边送枪子儿,听说那边跟日本人干上了,送一趟给一块大头,我送了两趟了,回来还抬回个伤兵,听伤兵说打的可惨了,机枪响的给炒料豆子似的,眼看那一排排人给撂麦个子似的倒下,就这样后面的还一个劲的往前拥。人家都不怕死,我离的远更不怕,等我再送两趟我就回来,咱自已买头牛放自个的。</p><p class="ql-block">三胖子说着摸摸索索从免裆裤腰上翻出两块袁大头,递给娘。说:你藏好,别让人看见了,我得走了。三姥娘说:外边兵荒马乱的枪子儿又不长眼,咱不去了,在家也饿不死!三胖子说:不行啊娘,我跟那个带帽花的南蛮子说好的,天明就要赶到崮子后去送炮子儿,我得走了。说着就要离开。</p><p class="ql-block">三姥娘一看没法,要去给他烧碗糊糊,三胖子说:来不及了,我还有几十里路赶呢。三姥娘说:别忙这还有头年给你做的一件褂子还有两个扣鼻子没盘好,等下回来我再把那两个给你缝上,你先拿去,天气要转暖了,路上热了换一换,这大头我留下一块,你拿去一块,穷家富路的。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件用柿子涩过的粗布褂。娘俩推迟了半天,三胖子终于架不住娘的眼泪,留下一块大头,用褂子包上几个干煎饼卷,在娘千叮咛万嘱咐中告别了娘。悄无声息的走了,走了好远,借着月光回头看看老娘还站在路口望着。</p> <p class="ql-block">谁知这一走就是几十年杳无音信。也不知流落哪里是死是活。后来听邻县有个伤兵回来说三胖子跟着队伍去了那边。那边,后来大家都懂的是哪边了,这三姥娘也就日思夜想哭瞎了眼。</p><p class="ql-block">这村上也倒没难为三姥娘,还给弄了个五保户,这也是因为三姥娘家曾经住过队伍,是那种帮房东挑水扫院子的部队。三姥娘也曾纳过鞋底领过布做过几双军鞋。再说啦,三胖子这事只是听说,也没坐实。那时山里人当兵有很多是为了吃上粮,至于当哪边的兵真的没前后眼。也有一家兄弟俩一个当了这边的兵,一个当了那边的兵。</p><p class="ql-block">三姥娘别看孤寡一人,却也活到了73岁,也许是她那生死末卜的三孩儿支撑着的吧!临死前,她把那块己经摸秃了不见花纹的大头给了一个亲戚。交待他说,我是等不到三孩儿啦,七十三了阎王不叫自己也该去了,等三孩要是回来了你把这块大头替我给他,叫他到我坟头念叨念叼这几年他都干嘛了,我也就合眼了。那亲戚也就把旧房子划拉了两个钱买了口白茬棺材把三姥娘连同那块摸秃了的袁大头一块埋了。</p> <p class="ql-block">这一年清明我回老家上完坟,脑子一热乎心血来潮,想去山里转转。想去抱犊崮游玩,顺便看看曾经的姥娘家的那个小山村,尽管那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去寻找那儿时印迹,去看看那儿的山景。</p><p class="ql-block">下了汽车,凭着依稀的记忆,走上山间小路,路边许多的野桃花一片片的开着,是那种粉白色的,结的果子也不大,不过这二年有人会用桃核穿成手串在赶庙会时卖,说是避邪的。</p><p class="ql-block">看见那条沟了,只有涓涓细流,但很清澈,在岩石缝中跳跃着,发出浅浅的水声,用手试了试还很凉,大概是山上积雪融化的水。沟的两旁种了些果木树,树丛中有鸟儿嬉笑打闹。空气中弥漫着清甜。云彩也比城里的干净了许多。</p><p class="ql-block">我走进路旁一处仅存屋框子的老院落里,一棵不成材的树斜倚在破落的墙头上。斑驳的半屋山墙上还有残存的糊墙纸,述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锅屋的锅炝子洞开着。半扇石磨一个碌碡在草丛中藏着。远远望去抱犊崮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突兀了,也许是周边的树木多了的缘故吧!</p> <p class="ql-block">来到山傍处,看到一放羊的老汉正坐在路边晒太暖儿。于是上前递上一颗烟攀谈了起来,啦着啦着说起有个三姥娘原来住这来,这一啦不要紧竞然认了个不知拐了几个弯的老表来。老表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三奶奶家。我便问起那三胖子的事有音吗?老表说:回来了,头几年回来了。我一楞:回来了,怎么回来的。老表叹了一口气说:人没回来魂回来了。</p><p class="ql-block">说是头几年有个西北乡的台湾老兵挎着一个包,来找一个叫赵栓柱的家人,村委会找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翻看着包里带来的一张没戴帽子穿着军服的有些泛黄的照片,还有一片从军上衣撕下的胸布条,前后写着山东xx县人,赵栓柱,还有一串部队番号,还有民国年号,另外还有一件只有两个扣鼻子的粗布褂子,那褂子虽已有些糟了,但看出没有穿过,叠的整齐用塑料布包着,褂子扣鼻眼上拴着一块袁大头,那大头虽己被岁月侵蚀的字迹不存,光秃秃的像是一块银饼。但仍光亮光亮的,上边有个眼栓了根己看不出是红色的油黑线绳,估计是经常戴在胸前经常抚摸的,这上面不仅有汗有泪的浸蚀,更多的是思乡的情结。还有用红布包裹着的一小罐骨灰。要说这山东老兵真的很义气,70多岁了碾转回来,带来了老乡的托付。也算是叶落归根了。</p> <p class="ql-block">后来经几位老人辩认说这照片就是三胖子,这脸型这蒜头鼻子就像他达达(父亲),只是这上边的人比走的时候大了些。那西北乡老兵又说起,他后来和赵栓柱同住在一个眷村,闲啦时听口音相似,便互相说起自己的家乡,果然是山东不远的老乡,就说起他原来是挑伕,后来就希里胡涂的从了军,干跑了日本人想回家,没想到又……</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就随着队伍到了那边。修太鲁阁公路时砸断了腿,一辈子也没娶上媳妇,有点钱就喝,喝多了就哭,说后悔没听娘的话,不该再跑那几趟,想回家,想娘。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后来知道两边可以来往了,他又不能动了。临死的时候,挣扎着给这老乡磕了个头,托付这老乡将来他要是能回老家的时候把他的这些物件,再抓上一捧骨灰,带回西崮子,老娘还在就给老娘,老娘不在就在崮子前帮忙挖个坑埋了吧。也不知他死的时候多大年纪。</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村委会谢了那老兵,找几个人在三奶奶坟前挖了个坑,将骨灰和那带来的物件一骨堆埋了。顺便也给三奶奶坟上添了铣土,算是替三孩尽孝了。听老表说罢,我问了问三姥娘的坟在哪?老表说:不远,翻过这个岗向北亩把地就到了,好找,那坟前有两棵酸枣树,还有一块水泥板。要不我带你去?</span></p> <p class="ql-block">告别老表,翻过山岗,看到了那两棵刚开着细碎的花的酸枣树,上方那酸枣树旁逸斜出伸出一枝,勾住下面树上迎上来的一枝。看到了斜躺着的水泥板,随手薅了把草,拂去水泥板上尘封的泥土,上面露出隐约可辩的一行黑字:抗战老兵赵栓柱之墓。</p><p class="ql-block">我在心里默念着:三姥娘,你那苦思的三孩儿回来啦,再也不走了,就在你的脚跟前,您娘俩好好啦啦吧。</p><p class="ql-block">从两棵酸枣树那回来,我已没有了继续前行游玩的心情。怅然若失。便沿着来时的路回程了。</p><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