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美

柏川

落叶刚从树上落一下来的时候，和长在枝头上一样的饱满着生命的活力之美，虽然铺在地上，依然鲜活着，缤纷绚烂着，让人看着心疼和怜惜，觉得它们那么美，那么生动，不忍将双脚放上去，去踩踏它们。慢慢地，它们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失去水分，变成了枯叶，变成了干枯的叶的尸体。随便一个擦身而过的人带来的微风都能把它们惊起。这时候，你会蹲下身来，看着那些堆积在石径上或草丛里的枯叶，你以为它们已经枯了死了，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但是你错了，它们突然在你起身的时候，飞升起来，像一群轻盈的蝴蝶，飞到高空，有一些会飞的很高很高，甚至会飞到你看不见的云空里去。你惊讶于它们的轻盈，像云一样，像鸟一样，像飞蝶一样，像任何看不见的事物一样，它们在飞入另一个的世界。

它们的轻，和任何物体的轻都不一样。我观察过刚从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它们是有重量的，那重量大约还带着对树的眷恋，对生的眷恋，对秋天的眷恋，还带着对冬天对死亡的畏惧。它们飘落时速度很慢，很慢，从枝头到地面，似乎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旅途。它们那迟迟不肯离去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死亡前那种双久久不愿闭合的眼睛。一片叶就是一个人。我曾经目睹过一片枫叶飘落的过程。

那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走入大园。朝阳刚升起来，照到大园的枫树上。那棵高大的枫树上第一批叶子开始变黄。其中一片似乎颜色更深一些，比其他叶子更大一些。它在最低的靠我最近的那根树枝上挂着。微风吹来的时候，它好像要掉下来，但是它只是轻轻摆动了几下，没有掉下来，还好好地挂在树上，像一只薄薄的手掌抓紧树枝。我观察着它，那么神奇地突出在万叶齐光的高大的枫木上。第二天第三天，它依然挂在树上，似乎并没有落下来的意思。又过了几天，还是早晨，我一进大园就看见那片枫叶落在了那棵小叶榕树的枝叉间，被层层叠叠的卵形的绿叶托举着。像一只金色的手掌在无数绿叶之间，那么耀眼，那么令人不可思议，让我想起如来佛祖那只神秘地放射着百宝祥光的光明拳，又如巨大的朝日降临在林间。让人一时陷入一种奇幻当中，以出远离了尘寰。那令人望尘莫及的空寂，明澈的停留，如同了却了三世的宿怨，静息了八万飞尘，只有寂然如无的存在。这是一枚证得空性的落叶，它无生无死地存在着。

又过了几日，我突然在那棵小叶榕背后石墙上看见了那枚枫叶。石墙上攀延着几根褐色的藤蔓，那片枫叶就落在那些藤蔓上。正是新日升起的时刻，澄明的日光照在藤蔓纵横的石墙上。树的影子我的影子就在石墙形成如梦的画境。那片枫叶在金色的旭光里，发出和初生的太阳一样绮丽的金光。我一时被惊住了。我惊诧于一片落叶怎会制造出如此绝美的奇观。我得承认，我没有办法用语言如实说出我看见这一奇幻的惊喜之情，我确信不是我，任何作家，任何画家，任何摄影家，或诗人都不能。他们和我一样，在大自然显现的无数奇景面前，我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所有试图留住她，抓住它，或把它用我们人类的手段藏起来的做法，都是徒劳无益的。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只有模仿，我们创造的一切艺术，都是它的副本。就是一片小小的落叶，我们也无法用我们有限的词语如描写它的实它的美。那寂静无声的壮美，让我目睹了一片枫叶消逝之前从容之态，娴静之姿，壮阔之风，悠然之韵。就这样，这片枫叶在藤蔓上不惊不怖地开着，如同一朵的金色的花朵开在藤蔓上，一连开了好几日。

霜降的第二天，气温突然下降。早晨，我迎着寒气出门时候想，那片枫叶一定已经被昨夜的冷风吹落了吧？可是当我穿过马路，走入大园，来到我日常锻炼的那个草台上，我一眼看见了那片枫叶。它还好好地在藤蔓上挂着。于是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开始日常的功课。那天早晨风很大。我在做操的时候，不停地感受到瑟瑟的冷风从林子外吹进来。树木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我好担心那片枫叶被风吹落了。要知道它只是离开树木，暂时停留在藤蔓上的一片无根的叶子，自然不会在藤蔓上停留太久的。这样想着，心里退不掉这份担心浮起来又隐下去。当我做完早操，回头去看石墙，发现冷清的阳光正打在那片枫叶上，它在清亮亮的日光里，大在风中猛烈地摇摆，看样子就要落下来了，我想，可是它没有落下来，一阵大风过去之后，它那金色的手掌依然紧紧抓着藤蔓，它的影子那么清晰地在石墙上摆动，“呼啦啦”，又一阵大风吹来，它又剧烈摇摆起来。那片叶终于被吹落了。

我靠着小叶榕的树干，看着它静静地落在草丛里，不时地，又被风从草丛里吹起来，甩落下去。越来越多的树叶落下来了，渐渐地我就分不清哪一片叶子是它了。再后来，它们渐渐变成了枯叶，堆积在大园里。我现在附身看着这些枯叶，突然觉得它们好美。它们的美是完全没有了重量的美，是放下一切如此轻盈的美，是如云如风一样来去自由的美。

​ 我不再为落叶枯黄而伤感，枯叶正在走向它的冬天，走向它的冬天之后的春天。枯叶是树的灵魂，正在变成铜色的云朵落满大地。它们在返归时空之间，变成另外的自己，一批春天的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