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母亲

胡萝卜缨子（谢绝私聊加微信）

母亲黎汶出生于1924年，于今已整整一百年了。郁金香🌷要开花的春天，便到了我母亲的生日。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到这天，我们都会以不同的方式为她庆生，为春天接风洗尘。她虽离开这个世界即将两个年头，此刻天上人间仍同相念。在芸芸众生中，母亲或许极其平凡，微不足道，可她在我和我们心里实实在在的很非凡，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言一行，都深深烙在我们心里，今生今世不会消弭。母亲一辈子也没有用大道理对我们说教过，可是她以自己的毕生滋养儿女们的人生之路。

一百年前的三月十日，一个小生命在黄浦江边的上海城里诞生，她就是我亲爱的母亲。我不能准确指认出迎接她生命的那所建筑的具体位置，但我隐约记得母亲提起过，那里的隔壁，两年前召开过中国共产党的首届代表大会。

母亲祖上曾经地位十分显赫，清朝时的上海船王，据说比同时期的胡雪岩还要风光。后因诸多错综复杂的缘故，日渐败落，待母亲呱呱落地时，这只饿死的骆驼恐已是骨架零散了。

阿爹（外公）郁隽操毕业于名牌大学，是位忠厚本分到刻板的知识分子。尽管有过令一众仰视的肥差，却最终因秉持清廉的本色而遭人掮轧而丢失。抗战其间他亲眼目睹同事因日机轰炸从马上跌落被马活活拖死，精神受了刺激，从此一病不起。阿爹病后母亲的原生家庭也随之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变得格外困窘。

好婆（外婆）郁华若原姓蒋，后因为不满蒋介石的统治，自己改随夫姓。好婆虽为读书甚少的小脚女子，却冰雪聪明、情商智商都极高，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在万难中拉扯和精心培养了她的几个孩子，其中我的大舅于光远（郁鍾正）一直读到清华大学，成名成家；我的小舅郁鍾德后来也上了人民大学。

母亲原名郁鍾瑗，也有不少人授予她“郁金香”的昵称，我想大概是看她格外可爱吧。好婆生了九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五，所以家里人喊她五囡。那年头养活孩子不容易，九个孩子中有四个夭折，母亲实际成了老三，但对她的称呼依旧是五囡。母亲失智后仍牢牢记住她的原生家庭，记住她父母的名字，记住娘家的门牌号码，记得她父母给予过她的关爱。

母亲的颜值算不上特别惊艳的那种，但挺神气的，浓眉大眼，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人过目不忘。母亲从小就性格刚强，正直勇敢和不怕吃苦，颇有几分男孩子的劲头。母亲说她幼年时就爱随父亲去听说书，听的都是“武书”，看戏也只爱看武戏。她从小就爱憎分明，爱抱打不平，这兴许也是她后来毅然决然舍家妤难、投笔从戎的原因吧。

母亲1941年她十七岁上参加新四军，1955年复员到地方工作。这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让她难忘难舍。她很爱她的部队，很爱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到晚年说起那段往事、那些故人，她依然记忆犹新。

母亲为人善良、热情，慷慨大方，我读初小时正逢灾年，常见她隔三差五接济家境困难的同事、吃不上饭的乞丐。记得有次我在家里提到班上有位男生衣衫褴褛，第二天我上学时母亲交给我一件衣服，让我带给那位男生。我觉得尴尬，不愿带，母亲说我没尝过挨冻的滋味。

父亲不识钱也不管钱，然而身上也未缺过钱，每次父亲出门，母亲都会问：“钞票够用吧？”我们这群子女，谁有了困难，母亲都会及时给予支助。她的姐妹经济上不够宽裕或者患病，她都会及时关照到。

母亲恪守孝道，阿爹和好婆在世时，她每每寄钱到上海，几乎没有中断过。记得五、六十年代，母亲每月工资九十九元。发工资后，母亲会贴一块钱，寄一百元给好婆。弟弟前不久回忆起，家在海岛时，母亲多次买了海货托轮船上的师傅送去好婆家中，有时东西多得甚至要用扁担挑。那些日子，母亲刚受过精神和体力上的折磨，她没有去向自己的母亲吐露内心的痛苦，而是选择独自默默承受。母亲自己非常节俭。她其实很爱美，也很懂得如何美，但她这辈子除了自然美就是自然美。她一辈子没用过什么护肤品，没戴过任何首饰，没有属于自己的奢侈品，没买过几件像样的衣服。母亲在十里洋场中长大，见识过也很喜欢很时尚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对母亲来说，终究只是欣赏欣赏而已，从未想过要纳为己用，一直未能动摇过母亲节俭的意志。母亲此生始终保持着她的淑德贤良，关爱家人，关爱亲友，关爱每一位她认为需要她去关爱的人。

母亲很勤劳，无论在岗位上干工作还是在家干家族务，都配得上“拼命三郎”的称呼，即使病了、累了，也都在所不辞。从前我们习惯了对她的种种依赖，直到她老了行动不便时，大家才慢慢体会到她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

相必母亲因为这一生受的磨难和委屈不少，导致她在家里脾气不是太好，有时还会如孩子般使点小性子，不过她在外人面前是很克制很有礼貌很谦让的。和周围邻居相处很和谐，没见过她和谁在公共场合发生过口角。她不爱串门子，不爱搬弄是非。年轻时她忙工作、忙家务，老了之后，她用大量的时间在家读书看报。母亲九十六岁之前都思维清晰，有极高的审美能力和独到的见解，能够洞穿性，有几分可爱。母亲是个趣人，爱说笑，很幽默。母亲心灵手巧，家里家外都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做得一手好菜，织得一手好绒线。母亲还独具酿造的天赋。她说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去与家毗邻的江南大学进修此艺，今天的我们也很后悔没能帮助她实现心愿。

母亲很低调，从不吹嘘自己，也不允许我们张扬。我曾经写过不少关于父母的文章，母亲认为我把他们拔得过高，不合适。我再三解释说自己只是在文中阐述某件事而已，她却依旧不以为然，劝我要“实事求是”，要多写牺牲的英雄人物。母亲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就担任了处级干部，可由于特殊年代的遭遇以及档案世界里的混乱，致使她到最后连个科级干部都没得到承认，档案里职务一栏呈一片空白。母亲虽一时间有些情绪，但她后来也看开了，说她自己比那些英年早逝的战友幸运多了。能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没必要再去争什么了。母亲临走前不久，浙江省老干部局的同志到家里探望她，告诉她今后可以享受副省级的医疗待遇。当时母亲已经听不懂这些话了。她也不需要听懂。母亲一辈子没住过干部病房，没享受过任何特殊待遇。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在八个人一间的icu病房中度过的，很凄凉，不过也很坦荡。来去都堂堂正正，没有半点贪污腐败，不搞特殊化，她对得起自己的入党宣誓词。

父亲百岁时，母亲有些不服气地对我说：“我也为必过不到百岁。”谁知命运弄人，让母亲的人生之旅草草结束在了九十八岁上。母亲离去，我非常伤心，很久无法自拔。我并不以为“人死原知万事空”，我深信母亲高贵而有趣的灵魂绝不会随肉身的羽化而永逝。她一定会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来和我们团聚，会在天上时时刻刻关注着我们，庇佑着我们。

母亲此生值得回味和追思的往事太多太多，可惜也已年迈的我一时无法将它们全都汇集。我想，这些美好的瞬间早已融化在我生命的每个角落，始终温暖着我的身心。这份缘，这份情，这份爱，不用刻意想起，也无法忘记。

母亲，祝你在天堂过一个快乐的百岁生日蛋糕🎂🎂🎂🍷🍷🍷天堂无忧，完胜人间。

爱你，我的母亲，我心永恒。🌷🌷🌷💕💕💕

以下是我三姐施立明为母亲百岁冥寿写的祭文🙏🙏🙏

慈母百岁祭

维甲辰年丁卯月癸酉日全体子女祭奠慈母

甲子丁卯，戊子呈祥。

郁家有女，诞于沪上。

年少志大，自立自强。

家贫不弃，苦累承当。

倭寇入侵，国土沦丧。

十六离家，奔赴战场。

宣传抗日，走村串乡。

智斗日伪，锻炼成长。

艰难困苦，从不彷徨。

敌情险恶，愈加坚强。

赶走鬼子，再打老蒋。

终于迎来，全国解放。

脱去军装，不忘理想。

工作勤勉，辛劳奔忙。

克己奉公，品格高尚。

团结同志，助人相帮。

家庭和睦，贤德温良。

教养子女， 健康向上。

扶贫济困，慷慨解囊。

宅心仁厚，热忱满腔。

文革蒙难，枉遭中伤。

直面威逼，坚定立场。

据理力争，驳斥诽谤。

保护同志，重压自扛。

身心摧残，斗志昂扬。

坚信真理，不屈刚强。

战胜逆境，终迎天亮。

群众敬佩，赞叹颂扬。

母亲一生，磊落坦荡。

言传身教，播洒阳光。

仙逝两载，难舍难忘。

音容笑貌，犹在身旁。

慈母百岁，寿诞布觞。

祈福欢聚，人间天堂。

母恩深重，永记心上。

儿女叩首，伏维尚飨。

2024年3月1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