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是他的小名,大名叫做巩有胜。首先声明:用小名做标题并非心怀不敬,而是如果我写他的大名,就算是本村人也十有八九不知道是谁,于是干脆入乡随俗吧。 小狗生于新中国成立的第三年,家中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姐姐的名字已经不为人知,弟兄仨分别叫有胜、前胜、金胜,父母觉得贱名好养活,于是给他起了“小狗”的乳名。土改分地分房,他家就分到了五蛋住的簸箕院的西厢房。小狗身材中等偏瘦,一脸憨相,头上扎一块白羊肚手巾,穿一身黑色或蓝色的中山服,一双解放鞋,衣服有时破旧但总收拾得干干净净。 虽然同样是邻居,但与五蛋比起来,小狗留给我的印象就像一张褪色的单色画,除了五蛋自带一些社牛的倾向,孩子们爱羊及人的因素外,小狗几乎是一个社恐症患者,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大街小巷,生怕惊动任何人。在人生的前半段,小狗的命运也与五蛋相仿,他憨厚老实,但脑子有些迟钝,只能做一些粗活。似乎也读过几天书,识一些字,但总是写错。大集体时期,他每天在生产队长的安排下,和社员一起春耕夏种,为了多挣工分,还要承担看秋的任务。冬天也不得闲,要把秸秆用铡刀铡碎,堆在土坑里,浇上茅坑的粪水,用土覆盖起来沤肥。小狗总是认认真真地干,不溜奸耍滑,也不偷懒惜力。 <p class="ql-block"> 时代的车轮会以春夏秋冬的规律向前滚动,而家庭也仿佛路边的一棵蒲公英,老株死去,新枝发芽。慢慢地,他的父母老去,姐姐嫁人,两个弟弟相继成家搬出了厢房,最终他和五蛋一样,独自在西厢房生活。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包产到户后,再没有人指挥他干这干那,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好在他还勤快,天天在自留地里侍弄庄稼,也能打回一些粮食,但外出打工是不可能的,偶尔在村里贴个小工,也总是被斥“没眼色”“痴痴傻傻”的,索性就完全以种地为生了。有的村民忙着家务事,顾不上锄草、松土,也会雇小狗代劳,他总是用心用力,从不偷懒,天长日久,这也成为他挣一些零花钱的来路,一干就是十来年。</p> <p class="ql-block"> 挣不来钱,日子过得差,好像就低人一等,走在街上,他总是行色匆匆,遇到村民扎堆闲聊,就找小路绕过去,实在躲不开,就低头缩颈往前冲。有人故意揶揄他:小狗儿,干啥去?他尴尬地笑笑,呼隆两声就匆匆逃离。村里的孩子不敢取笑五蛋,毕竟他身高马大,长相凶悍,还有皮鞭羊铲这样的武器护身,但小狗就不同了,小孩子们遇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小狗儿”“狗娃儿”地叫个不停,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小狗恼了,扭过身来呵斥,孩子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等他转过身,早又跟在身后叫起来。那个时候,看得出他内心的自卑与无奈。</p> <p class="ql-block"> 每到过年前后,村民总要买灶王爷像、祭星码子。民俗认为,每个人每年都会有不同的星宿主宰运势,如果碰到了罗睺、计都等不好的星宿,就会走霉运。这个时候就要在正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连续三次祭这些星宿,摆上贡品,焚烧黄裱纸的星宿图,祈祷它们放过自己。祭星码子就是这种法事用的东西。这个时候,小狗也会展现出一些商业头脑。村里的民间画师用木版印好灶王爷像、祭星码子后,小狗就每天去取一些,用竹篮㧟着在邻近的几个村卖,挣微薄的跑腿费。</p> <p class="ql-block"> 可惜他脑子不够灵光,客户一次买一张、买一套,他还能算清账,如果客户有个性的搭配或者砍价,他就会头脑发蒙甚至被带到沟里赔了本。这个时候,小狗就会努力克服社恐的性格,和我们装个笑脸,希望我们跟着他玩,以便在客户讨价还价的时候,能召唤到场外援助,用小孩的二年级算术魔法打败客户的阴谋。但小孩子才不懂什么行侠仗义,要么漫天要价,奚落小狗,要么干脆拒绝,扬长而去,这个时候,小狗的笑容就会僵在脸上,在寒风中变得灰暗。</p> 进入二十一世纪,商场里印刷精美的灶王像、祭星码子把单色印刷的乡村土货打了个落花流水。而除草剂的使用,也夺去了他的锄草业务。他的二弟日子也过得紧巴,接济不了他,三弟因为车祸已经早早去世。他就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每天来来去去,为生计奔忙,勉强换个饱肚。村里给他落实了低保政策,每月能拿一些钱,保证衣食和看病零用,怕他舍不得花,还让他的二弟帮忙掌管筹划。几年过去了,他的二弟也死于疾病,村里的妇女主任又接过了这个差事,管起他的吃穿用度。 大约十年前,小狗因病死去,尘归尘、土归土。五蛋死后,簸箕院从此空无一人。村里的老人说起这些往事,一口咬定是院子的风水出了问题,院里的整整一代人寿命都不长,小狗和五蛋鳏老终生,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朴素的善良,为这几个不幸的人打抱不平。但我心里也为簸箕院叫屈:三百年来,它们迎来了多少人的出生,送走了多少人的离世?为多少人遮过风、挡过雨?没有人感恩它们的庇佑,最后还要背上风水不好的黑锅,遭人唾弃。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