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大半生在农村度过。勤快的她除了每天的锅碗瓢盆和地里的营生，还有一大家子人穿戴缝补的忙活事。这没有累住她，她还想着家用的贴补，想着给孩子们改善伙食，就又养了猪、养了鸡鸭。母亲养过的那对鸭子最让我不能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母亲去了趟外婆家，小心翼翼地带回来两颗鸭蛋，这次，她不是拿这两颗鸭蛋给我们解馋的。家里的老母鸡“老窝”的时候，母亲将这两颗鸭蛋和积攒的十多颗鸡蛋一块交给母鸡去孵化。二十来天后，鸡儿子出窝了，鸭儿子还没破壳，母亲说那两颗鸭蛋该是“乱糊”了，是“哺”不出鸭子来的。可那只执拗敬业的老母鸡不服气，一直坚持卧在窝里。再过了些天，鸭子竟然破壳而出，母亲高兴了好些天。母亲没读过书，可她并不缺乏农村的生活知识，但她那时候真不知道鸭蛋的孵化时间要比鸡蛋长一周多。令我至今还没搞明白的是那只老母鸡当时的离奇心思，只是觉得它傻得有些伟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只老母鸡见自己用心孵养出了另类，一气之下，便不理睬这两个死皮赖脸想入群的小鸭子，还经常啄赶。没人呵护的小鸭子显得孤单无助，加上猫猫狗狗的欺凌，生存都成了问题。母亲心疼了，不舍起来，就圈了个笼子将它们保护了，和食喂养。母亲早上起来揭开鸡窝放了鸡，随即就会把鸭子放进大瓷盆里，那大瓷盆里倒了水，撒了食，鸭子惬意地游着，偶尔还试着一头钻到水下吃食，母亲则站在那里开心地看着笑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遂心的是，这对鸭子一色的白，还刚好是一公一母。鸭子渐渐长大，有了自卫能力，该下河放养了。那一天，母亲走在前头，鸭子双双紧跟在后头，它们好像懂得母亲的想法，也好像知道自己要在大天地里自由生活了，迫不及待地呱呱叫着，摇摇摆摆地扭着舞蹈，显得开心极了。村子里的河现在几乎干涸了，可那时候似乎很宽大，一些村民们在河里拦了小坝，聚了水，常有洗衣服的，饮驴马的，颇有生气。鸭子见到“大河水”便不管不顾母亲了，小跑着进了河。母亲看着鸭子在河里开心地叫着，扎着“猛子”，扑腾着翅膀，别提有多高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鸭子那小脑袋的记忆让人惊奇，傍晚的时候，它俩竟然自己回到院子，“呱呱呱”地宣示着一天的愉悦，以后的日子也没有一次走错过回家的路。那时，村子里没人养过鸭子，觉得鸭子在河里吃烂泥，占用家里的食物少，村民们都觉得是个新奇宝贝，夸着母亲的有心，有个婶子就趁机给母亲说，等鸭子下了蛋，想给自己家也养一对，热心的母亲当然没有拒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美好没有按照想象去发展，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天色已经很晚，鸭子还没有回来，母亲和我们左等右等，就担心起来，母亲来到河里，却看到了最不忍看到的一幕：那只母鸭子死在了河边，公鸭围着它不停地转，不停地叫，悲伤极了。看着已经冰凉的母鸭身上的伤，母亲知道这是人打击的结果，是谁这么狠毒呢？该去理问谁呢？不能问，一问就会结怨，她也知道没人会主动告诉她。母亲掉了眼泪。她默默地把母鸭抱起回家，公鸭跟在她的后边还是不停地叫着走着。那一夜，那只公鸭整夜没有消停，一直在院子里守着它的伴，母亲也几乎没有睡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母亲不忍把死去的母鸭下锅，但在那个食物贫乏的时代，她更疼爱自己的儿女们，母鸭的肉在第二天还是进了我们的肚子。可接下来的几天，那只公鸭却让母亲更加难过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鸭失去形影不离的伴侣，不吃不喝了。夜晚还罢，天一亮，我们都还没起来，公鸭就去了河里，先去母鸭死了的地方，再在河里上下转一圈，找不到母鸭，又急匆匆回到家里，在院子里转一圈，还是找不到母鸭，接着又去了河里。好几天里，公鸭一直不怎么吃食，不停歇地重复着河里院子、院子河里的路。它一路走，一路不停的叫声，揪着人的心。我们家住的高，离河远，可可怜的公鸭一天能跑上六七个来回，我不知道它短小的腿是怎么支撑下来的。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支撑它的是失去伴侣的痛，是对伴侣的那份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不仅是难过，还为这只孤独可怜的公鸭急躁，因为这样下去，它也活不成了。村里有人便说干脆将公鸭杀了，一了百了，善良的母亲岂能忍心。第二天早饭后，母亲抱了公鸭，去了外婆家，她想着外婆家有好几只鸭子，这公鸭随了群就能活下来。可后来听外婆说，那只公鸭并不随群，更不好好吃，没多久就死了。母亲又一次掉了眼泪，黯然神伤，我们也跟着伤感了好些时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说丹顶鹤、天鹅这些鸟类对自己的伴侣忠贞不二，同生同死，我没见过，可总是有人见过的。那些见过的人说，丹顶鹤在伴侣死后会飞到高空，一头扎下，撞死在伴侣的身旁殉情。我只见过鸭子的殉情，也就是一次。鸭子应该和丹顶鹤、天鹅是同宗，只不过丹顶鹤和天鹅会飞，成了鸟，鸭子不太会飞，成了禽，可它们对待伴侣恩爱忠实的共同基因没有变异，一样的让人感动唏嘘。鸭子没有丹顶鹤、天鹅活得高贵，它们活得贫贱却有着同样高贵的灵魂，这更让我肃然起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她容忍了父亲半辈子的坏脾气，却没在儿女跟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随着儿女们长大成家，夫妻之间总有些吵架拌嘴的时候，心慈面和又不善言辞的母亲总用一句话劝解：不会说话的一对鸭子都晓得一起好好的过，你们比鸭子懂事多了，嫑吵嫑闹，好好过日子。她说出了好多读书人说不来的话。多年过去，我们姊妹们都能和自己的另一半和气地生活，就是夫妻之间偶有吵闹，生活再怎么困难，到后来都成了天空飘过的一朵云，因为我们都记着母亲说过的这句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没有养活那对鸭子，也再没养过鸭子，但我想说，她是最成功的养鸭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杨永圣于2024.3.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