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蛋

萧峰

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发小到我单位办事,顺路过来看我。我俩同在一个县城,却已十年未见,回忆起往事不胜唏嘘。我随口问了一句:五蛋的房子还在吗?他愣了一下,说:早不在了,五六年前他弟弟陆蛋卖了。买家很有钱,连旧砖都论块买。陆蛋赚了一笔,如今只剩下地基了。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闷。 五蛋是我们村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夕,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一生没有“官名”,村里人都以小名“五蛋”称之。因为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天长日久,他中年时的样子就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身材高大,头发粗黑,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副不修边幅的络腮胡透露出一股粗犷的豪气。时常穿一件油渍麻糊的旧黄布军装,污迹斑斑的蓝布裤子,赤脚穿一双破解放鞋,整体是邋里邋遢的形象,比《平凡的世界》里的孙玉亭利索不了多少。 <p class="ql-block">  五蛋倒也不癫不傻,就是有些头脑简单,不愿做精细复杂的农活,这种性格的人无疑是喜欢大集体时代的,跟在人群后面挣工分,或者住在田边的草庵里看看秋,工分挣不多,勉强糊口,这样的状态自然是找不到老婆的。先是父亲积劳成疾故去,姐姐们出嫁他乡,又赶上了包产到户、各家单干,五蛋一下子就像蜜蜂失了群,手足无措起来。不久,母亲也离开了人世,陆蛋靠自己的吃苦耐劳成了家,和他分开另过,他从此成了孤家寡人。</p> <p class="ql-block">  但说起住房,五蛋住的却是不折不扣的豪宅。他住在一座非常气派的簸箕院里,我一直认为这个院落曾是我们家族的祖产,因为它和“三盛号”的老院、粉坊、当铺院就像棋盘一样方正,建筑年代也都是清早期,也许是后来家道中落卖与他人,又在土改中分给了五蛋。五蛋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堂屋,这是一座四梁八柱的大庭房,青石的柱础高约二尺半,四角雕刻的狮头狰狞、几腿弧度优美;砂石的柱子抹角方形,打磨光滑;二楼的木栏杆雕刻狮子滚绣球栩栩如生,而今“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住家改”,让人感慨岁月的无常。</p> <p class="ql-block">  为了生计,五蛋在堂屋西配房养了五六只羊,当起了“羊司令”。似乎每个孩子都喜欢小动物,我的童年除了自家的小狗,少不了到东巷的猪圈看小猪吃食,更少不了到西巷看五蛋的羊群。我时常怜悯猪在圈里不得自由,羡慕羊可以到山上吃草、河边喝水。跟随大人去地里劳作,我多次看到五蛋在放羊,大人辛勤地挥舞锄头,而五蛋则是或站或坐,时而挥舞皮鞭,时而甩动羊铲,还吹口哨呼唤头羊。从此,站在山坡上一边放羊一边唱山歌成为我的梦想。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口哨,爷爷多次训斥我“没出息的人才吹口哨”,让我的少年时代闷闷不乐了许久。</p> <p class="ql-block">  五蛋的单身汉生活几乎是一团糟,他可以连续半个月不洗脸、不换衣服,羊群啥味他啥味,黑眉糊眼的样子与黑不溜秋的羊风格近乎统一,似乎已经达到了“和光同尘”的境界。他做饭也不用菜刀案板,胡乱地和一团面,用手揪到锅里煮熟,掰几片菜叶子,撒点盐,连汤带水下了肚就是一顿饭。有时他赶着羊出门,邻居看见了打招呼:五蛋,吃了吗?吃了。吃的啥饭?手把揪疙瘩。这算个啥饭?五蛋也不说话,呵呵笑着赶着羊走了。</p> <p class="ql-block">  冬春季,五蛋在村周边地里放羊,也收集一些豆秸、红薯秧、谷草,于是堂屋的东配房也满满当当。偶尔有农户请他的羊群去“卧地”,照例要管一顿中饭,五蛋就能吃上一大碗扯面或擀面打打牙祭。夏秋两季,地里作物正在成长,没有草可吃,五蛋就与邻村的羊倌相约一起北上,到沁源的山里放羊。秋天返回来,往往会多了几只羊羔。</p> <p class="ql-block">  五蛋没有置办家具的习惯,挣多少钱都装在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猫冬的时段里,他也爱找人扎堆,一边听大家讲三国说水浒,偶尔说说自己外出放羊的奇遇秘闻,一边掏出钱来一遍遍地数。有人起哄:五蛋,挣大钱啦,说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五蛋就嘟囔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把钱装起来,不再言语。</p> <p class="ql-block">  生产队里有人请客,五蛋会去和主人道个喜,但他从不上桌,蹲在院里的墼火旁,喝一碗汆汤,吃两个蒸馍就匆匆离去。有人跟他搞恶作剧:五蛋,你要是能喝了这勺猪油,我给你二十块钱!五蛋轻哼一声:这有啥!把猪油倒在碗里一饮而尽,扯袖子擦擦嘴,在众人的惊恐中拿钱走人。主人怕他喝坏了身子,不由得担心玩笑过了头。直到第二天上午,看到五蛋顶着一头夹着草棍的乱发赶着羊群外出,才放下心来。</p> <p class="ql-block">  五蛋养羊也是“弄成五八算四十”的模式,他的羊群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繁衍壮大,始终在三十只左右徘徊,他的年龄却一岁岁增加,头上多了白发,脸上皱纹渐渐加深。后来,他不再北上放羊,只在周边的空野荒地转圈圈,一群羊总是“羊比黄花瘦”。而我外出工作多年,也渐渐遗忘了他的存在。大约七八年前,我回家看望父母,母亲说:五蛋死了。我吃了一惊:怎么死的?夏天他在河道里放羊,突然下起了大雨,洪水来得急,他的羊被冲走了大半,自己侥幸逃了一条命,也大病一场。没了羊群,他的主心骨也就折了,没多久就死了。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那个高大邋遢的放羊汉的形象。</p> 在我的家乡,放羊汉不是一个好词,可我对五蛋总有一种莫名的赞许,觉得他不畏世人的目光,活出了自己的洒脱。我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看似轻松,可键盘总不如五蛋的皮鞭快意,鼠标也不如羊铲灵活,想换种活法又不敢去尝试,这一点我很佩服他。北宋宗室南迁,舍得下半壁江山,却舍不得口舌之欲,把北方的绵羊带到太湖边饲养,培育出了湖羊这个品种。那天上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喜欢吃羊肉吗?天上的白云是他们的羊群吗?我愿意绞尽脑汁,给五蛋写一封真诚的举荐信,让他去天上给王母娘娘放羊吧,这个快乐的放羊汉一定会培养出好吃的羊肉,让各路天神大快朵颐。 有好长一段时间,当窗外飘过一团团白云,我就会想起五蛋和他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