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阿英是我故乡的人,兜兜转转,我失去了许多故乡人的影子,唯有她,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荒烟蔓草,茅封草长,不知该落于何处。</p><p class="ql-block">阿英,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个悲剧,出生那一日,母亲走了,据说,阿英的母亲患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阿英的父亲是出了名的酒鬼,在这种环境里阿英竟然存活了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村子上的人都说她命大,也有人说是阿英父亲的酒的浓烈的味道时时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一直保持清醒,这仅是一种戏谑罢了,我一直这样认为。阿英到七岁时想去学校读书,被他酒醉的父亲差点打折了腿,从此阿英有心里话只对猪圈里的两头猪讲,与父亲,她保持了足够的戒备。</p><p class="ql-block">十二岁时的一个秋天,父亲被追打着跑回了家,他饥饿难耐,偷了一户人家的玉米棒子,人家一路追到家,拳打脚踢,狠狠地把她父亲揍了一通,阿英冷冷地看着她父亲猥琐的样子,知道这个家中没有人能够做她的大山。那帮人打的酣畅淋漓,到了门口,还不忘吐着口水骂骂咧咧:“这家人都是惯犯,从老到少,连那个短命的娘们都是一个货色……”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的阿英,对母亲抱着神灵一般的敬畏,如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心里最美好的光景就是奶奶的出现,而阿英的母亲是她凄凉日子里的最暖的慰藉,竟然他们骂她的母亲,阿英倏地生出了一股怒火,她冲上前去大喊:“你们才是惯犯,你们的娘才是惯犯,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们老实人,没出息,没种!”阿英的结果可想而知,她不为此悲伤,让她感到冷漠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的那句话——人家打我你看笑话,说那个你已经没了的娘,你倒来了本事——如同一把刀刃,抹平了她所有的伤痕,抹去了她童年里所有的幻想,从此,她无怨恨,无悲伤。</p><p class="ql-block">阿英长的落落大方,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她一概不理,她有自己的想法。直到有一天,有个邻村的小伙子来提亲,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是个文艺男青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很快他们就结婚了,她成了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他们是村里第一个买上摩托车的人,他们走出了村子,看到了大海,那是阿英很幸福的一段时光。很快他们就有了孩子,生孩子那天她差点死去,也正是那天,在医生的责备里她才知道她遗传了母亲的心脏病,为了治病,为了养家,文艺男青年不舍昼夜写诗、投稿,阿英不知道,恰是这如梦似幻的诗让文艺男青年离她愈来愈远了。离婚那天,风很大,文艺男青年要骑摩托车送她回家,她说她想一个人走走,傍晚路上没人,有了暮色,阿英倔强地走了十几里地,回到家,锁上门,把头蒙在灶房的柴草里,痛哭一场,然后洗把脸,给儿子做饭,等儿子上床睡着后,她开始收拾家,一点点地收拾,连文艺男青年送给她的裙子、带她出游的照片全部放在瓦盆里烧掉,农村人很忌讳在生前烧自己的衣服的,阿英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被毁灭了。</p><p class="ql-block">村里好事的人不间断跑到她家里去,想看看她的红肿的眼睛,听她祥林嫂式的一遍遍的陈述,她没有,片语不提那个文艺男青年带给她的伤疤,从生下来那一日,遗忘,成了她活下去的法宝。我每次看到她,心里有很多不忍,她推着木车,沿街吆喝卖蘑菇,我没法想象她连呼吸都困难的情况下,是如何经营着这个蘑菇大棚的,等我上班有了能力的时候,我就开始帮她买阿司匹林,很便宜的一种药,但即使便宜,她依旧不舍得买,我一买就是十多瓶,这是我对这个好朋友唯一做过的稍稍让人欣慰的事情。和她成为好朋友,说来话长,儿时,我的父母严禁我和村里的女孩子玩,他们对我的学业要求严格,唯一不设限的就是阿英,在他们眼里,阿英是个有品质的姑娘,所以阿英可以等我放学后和我一起玩,而我极少去阿英家的,因为她那个酒鬼父亲,我的父母也多次做好饭菜让阿英来吃,说起这些,阿英总是泛泪,她说我的家装满了她童年的欢乐。</p><p class="ql-block">阿英生命到了尽头的那一年,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满脸肿胀的看不见我了,我喊她,她听到我声音高兴地和临床的病友介绍我,虽然她说每一句话都要气喘半天。我拿出我买的很多水果、点心,其实她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我握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她喜欢这样,村里人都觉得这会传染,都离她很远,护士催我走,说说话太多对她不利,我出了病房,眼泪哗哗落了下来。</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知道了阿英走的消息,母亲一遍遍抹着眼:“可怜的孩子!”,我没有哭,我知道这人世间已没有多少是阿英的依恋,一切浮沉与炎凉、孤寂与卑微都被踩入了这雨水浸过的泥泞里,我只希望她能安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