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节选)

濤聲(原創)

<p class="ql-block">再看姑姑姑父,都是八十好几的人,两个人都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姑姑是鹤发,姑父是童颜,对面坐着谈笑风生,妙趣横生。</p><p class="ql-block">这红红也是一逗哏,她看着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夹枪带棒地对话儿,她打趣地说,“姑姑,您老说说,这一辈子,你最认可姑父的三件事儿?”</p><p class="ql-block">这可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儿,顿时屋子里安静下来,本来就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集体聊天,一下子就成了一对一的焦点访谈,大家都想听听姑姑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儿。</p><p class="ql-block">姑姑捋了一下茂密的白发,随口而出,她说“他没打过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非常平静和舒展。</p><p class="ql-block">她说完这五个字,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沉默了,本来喧哗的场面突然平静下来,一秒两秒三秒,整整安静了五秒钟,谁也没有想到,姑姑会说这句话儿,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的妻子当着自己朝夕相守八十多岁的丈夫说的第一句评语,也是对他们婚姻质量的一句发自肺腑的肯定。</p><p class="ql-block">忽然,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比的崇敬和喜悦,这是两个人风雨人生风雨爱情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就像是七重门的一道门,古今多少夫妻被挡在幸福婚姻之外,又有多少人为此悔恨不已,肝肠寸断。</p><p class="ql-block">姑姑等大伙儿安静下来,补充一句说,“他要是打我,我就不跟他过了。”沉闷了很久的姑父,听老伴儿这样评价自己,像是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岩下的那块石头被开了光,突然之间生出许多的灵气,他接茬说,“哎,你咋不早说,早知道是这样,我真该揍你一顿才对啊!”说完,朗声大笑。</p><p class="ql-block">大伙儿听他这样风趣幽默的应答,禁不住跟着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姑父停住笑声认真地说,“我是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她可是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一个黑虎掏心。”他一边说一边指指自己的右肋巴骨说,“这儿,就这儿,我疼了半个月。”姑姑说,“你跑了三年不回家,整整三年,我一个人拉扯着一双儿女,又要种地,又要带孩子,我就害怕他们在家里出事儿,半中腰我还要溜回家看看,这才放心。”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感觉不像是在说自己,倒像是焦点访谈的女主持人。</p><p class="ql-block">姑父在一旁插话说,“不就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加入了红三师造反派,别人要收拾我,我得逃命啊!没有办法啊,不跑就是死路一条。”</p><p class="ql-block">大家听到这不禁唏嘘起来,在那个特殊年代,能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多少家在那一场场运动中作鸟兽散,还有多少家庭因为观点不同而同床异梦,最后成全了革命却输给了爱情。</p><p class="ql-block">红红提示大家,总共三条,那第二条是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姑姑又捋了一下茂密的白发,不假思索地说,“他太顾家了,经常往老家里寄钱,自己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要给老家寄钱。”</p><p class="ql-block">姑父接茬儿就反驳,“那可是救命钱,不寄钱就要饿死人的,能不寄嘛!我们只是生活艰苦,还不至于饿死吧。”</p><p class="ql-block">姑父显然有点激动了,他是农民的儿子,是渭河平原的小米把他养大成人,而且家里硬是节衣缩食供他上学,让他日后有出息,父兄如山啊,这是生养之恩,必须要反哺的。</p><p class="ql-block">大家重又安静下来,姑父若有所思地说,“这都是命啊,命该如此,你再日能也逃不出命运,我现在是越来越相信了。”老人家呷了一口茶,从嘴里把一片茶渣子抿出来,又接着说,“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我高小毕业就报名当兵,当兵也就是想混饱肚子,减轻家里的负担。当兵我就想当技术兵,因为我有文化,我报名当炮兵。”说到这儿,他又啜了一口茶,又把一片茶根抿到嘴边,接着又吃进嘴里慢慢咀嚼。</p><p class="ql-block">“我十六岁,个头小,比炮弹高一点,但是我可以测算标尺,瞄准,击发靶位。当时,抗美援朝已经打响,我们在渭南军分区,我们到西安集结,火车也开到站台,我们就等待命令上车,就在这时,一个人一把把我拉下站台,他说,你个头太小,还没有炮弹高,怎么打炮,给我当通讯兵算了。”</p><p class="ql-block">姑父又喝了一口茶,眼里都是柔和的光芒,他接着说,“那是一个连长,也是我的同村老乡,就是他这一句话,可能就救了我一命,我没有去朝鲜,后来我的那个炮兵班没有一个活着回来。”</p><p class="ql-block">“这都是命啊,天不灭曹,天不舍得我走啊……</p><p class="ql-block">姑父又喝了一口茶,眼里都是柔和的光芒,他接着说,“那是一个连长,也是我的同村老乡,就是他这一句话,可能就救了我一命,我没有去朝鲜,后来我的那个炮兵班没有一个活着回来。”</p><p class="ql-block">“这都是命啊,天不灭曹,天不舍得我走啊。到了一九五五年,北京军区卫戍部队重新组建,我被选上了,我高兴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那是中共中央的直属部队,就是那个最为神秘的8341部队,是保卫毛主席的部队,你说巧不巧,也是在西安火车站,也是集结完毕准备上车,这时候有个命令需要传达,正好传令兵不在,是肚子疼拉稀去了,临时命令我过去,距离也就是一站台和二站台之间,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命令传达完毕我回来就是了,谁知道,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把命令交给首长,只见一站台的列车缓缓启动,我正准备追赶,谁知道二站台的火车也开动了,一列火车向东,一列火车向西,向东去的就是到北京,向西去的就是到新疆的,而我就在去新疆的列车上,命运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假如那个传令兵不要拉肚子,假如不是派我去替换,假如当时我是一个高个子,我就去北京了,说不定就给毛主席或者中央首长站岗了,那我的命运是不是应该重新书写。”</p><p class="ql-block">说完,老人家又端起茶杯,儿媳妇低眉顺眼地给老公公又续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烟雾氤氲弥漫在老人脸前,一个世纪话题就这样被画上句号,这就是造化弄人,命运安排啊,它来了,你躲不过,它走了,你才知道。</p><p class="ql-block">在坐的人可能还没有听到过一个耄耋老人的命运诠释,他曾经离我们那么近,现在又感觉他离我们这么远,近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远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曲终人散,人生就是这样,曲儿永远不会有终结的时候,一个《羽衣霓裳》唱哭了多少英雄豪杰,也唱衰了多少盛世强权,歌还在,只是唱曲的听曲的人没了,我想,这就是大命,也是大道,所有的命运都应该在这个大命里面,没有例外,只有雷同。</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姑姑盯着凯凯仔细端详,她脱口而出,“你看凯凯皮肤多好,白里透红,红里露白,一脸的俊俏,怎么这么像我们家的狗狗啊!”她话音未落,我一口茶水直接就喷到红红的旗袍上,差一点就喷到饭桌上,真可惜了这一桌的美味佳肴。</p><p class="ql-block">真是会说笑话,看样子真正的段子手不在CCTV的综艺频道,而在我们这个饭桌上,这一笑像是盛夏的一股儿山风,分分钟就把刚才积郁起来的沉闷空气彻底吹走了,笑声,第二拨的笑声,翻过窗户直接飘到九万尺高的云天上去了。</p><p class="ql-block">(2020/07/05 于石河子大学 )</p><p class="ql-block">编者按</p><p class="ql-block">今天我敬爱的二姑父去世了,斯人已逝,驾鹤先行,声犹在耳,精神永存,是谓不朽也。</p><p class="ql-block">他是第一代新疆兵团军垦,我是第二代,没有他们挺进新疆,不知道今天的新疆会是怎样,没有他们扎根新疆,也不知道今天的新疆是怎么样,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他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些老兵,新疆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样子,他们是祖国的功臣,是人民的骄傲,是新中国新新疆的历史书写者和开创者,是我们永世不忘的先人,假如有一天我们忘记了,我们就是最大的犯罪。</p><p class="ql-block">愿我的二姑父、我的大伯,愿所有为了新疆生产建设故去的兵团战士,永垂不朽,你们的功绩如巍巍天山,功高盖世,你们的恩情如皑皑融雪,源远流长,就像是塔里木河、伊犁河、额尔齐斯河一样,流淌着你们的恩泽,泽被子孙,万世不竭。</p><p class="ql-block">(2022/02/11 于易和澜庭)</p>